启程前两日,胤祚依例向各宫辞行。
在永寿宫,楚言细细嘱咐了无数外出注意事项,又从私库取了不少银钱和应急药材给他。
“宫外不比家里,凡事都要当心。遇事多思量,不要贸然出头。”楚言望着他清瘦的面庞,眼中满是牵挂,“差事办完就早些回来,额娘……和你弟弟妹妹们都盼着你。”
胤祚看着母亲泛红的眼眶,心头一软,躬身道:“额娘放心,儿臣自会谨慎行事,早日归来,不让额娘忧心。”
从永寿宫出来,他又前往乾清宫向玄烨正式辞行。玄烨没有多言,只勉励了几句“用心当差,体恤民情”,便赏赐了出行仪仗和随行人员。
最后,他来到四阿哥处向他道别。
胤禛依旧保持着温和宽厚的兄长风度,握着他的手笑道:“六弟此次南下,肩负重任。淮扬物阜民丰,却也是漕运要害,六弟务必用心办事,不负皇阿玛期望。”他语气亲切,眼神却带着若有若无的审视。
胤祚垂眸,恭谨回应:“臣弟才疏学浅,定当恪尽职守,多向地方官员请教,绝不辜负皇阿玛与四哥厚望。”
辞行完毕回到南三所,已是暮色苍茫。
宫灯初上,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修长,投在空旷的庭院中。
他站在院中,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侧院方向。
那里灯火昏暗,万籁俱寂。他知道,西林觉罗氏就在那扇门后,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
他伫立良久,夜露沾湿了衣襟,带来刺骨的凉意。最终,他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有些伤痛,无法慰藉。有些隔阂,难以逾越。
初六这日,天还未亮,胤祚便起身梳洗。他换上皇子出行的常服,腰间佩着玄烨赏赐的玉牌,神色冷峻,目光沉静。
楚言带着琪娜、胤佑等人来到宫门送行。琪娜已经出落成半大姑娘,知道兄长要远行,眼圈泛红,塞给胤祚一个自己绣的、针脚稚拙的平安符。胤佑则拽着他的衣袖,吵着要带好吃的回来。
胤祚一一应承,轻抚弟妹的头发,最后看向楚言。
“额娘,珍重。”他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楚言强忍泪水,扶起他,为他整理本就平整的衣领,千言万语化作一句:“一路顺风。”
胤祚颔首,不再多言,利落地翻身上马。随行的侍卫与属官早已列队等候。
“启程。”
号令传出,车马辘辘,踏着晨光微曦,缓缓驶离宫门,将那座巍峨而压抑的皇城渐渐抛在身后。
胤祚端坐马上,不曾回头。
他知道,身后有母亲不舍的目光,有弟妹纯真的期盼,也有深宫之中未曾愈合的创伤与无声的叹息。
而他,即将踏上未知的旅途。前路或许艰难,但唯有向前,才能远离这令人窒息的牢笼,才能积蓄力量守护珍视的一切,才能……让那空椟之痛不再重演。
晨风拂过他年轻的面庞,带着宫外自由却凛冽的气息。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犹如寒风中屹立不倒的苍松。
车马出了京城,官道两旁的景致便渐渐开阔起来。
虽是初春,北地依旧春寒料峭,枯草未苏,枝头只有些微不易察觉的嫩芽,天地间一派萧索。
胤祚端坐车中,手中捧着一卷《水经注》,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只是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望着外面飞速倒退的田畴村落。
离了那四方天,脱了那朱红墙,呼吸着带着泥土和料峭春寒的空气,胸腔中那股积郁已久的窒闷,似乎才稍稍纾解了几分。
然而,心底那沉甸甸的份量却并未减轻。
离京前夜,李成将最终审问那小宫女的结果呈报上来,线索依旧断在那粗使太监身上,再往下查,便是几个无关紧要、似乎只是拿了点小钱行方便的底层宫人。
干净得让人心寒。
他知道,这背后之人手段老辣,断尾求生做得干脆利落。
皇阿玛的处置,是帝王权衡之术,他无从指摘。但这笔账,他记下了。
“爷,前面快到驿站了,可要歇歇脚?”李成在车窗外低声请示。
“不必,按计划赶路。”胤祚收回目光,声音平淡。他不想耽搁,只想尽快赶到淮扬,将那河工事务理出个头绪。
唯有沉溺于实务,才能暂时忘却那宫墙内的血腥与空寂。
随行的属官和侍卫皆是玄烨亲自挑选,既有经验老道的能吏,也有身手矫健的巴图鲁,规格待遇虽不及太子、大阿哥出巡,却也远超寻常皇子。
众人见这位年轻的六阿哥一路沉默寡言,行事却极有章法,令行禁止,并无半分骄纵之气,心下也都收起了几分最初的轻视,多了几分谨慎。
日夜兼程,不几日便入了山东地界。
越往南,春意便越发明媚起来。
道旁柳丝泛出鹅黄,田野间也有了农人劳作的身影,运河上漕船往来,帆影点点,一派生机勃勃。
这日晌午,队伍在运河畔一处较大的驿馆打尖。
地方官员早已得了消息,殷勤备至,准备了丰盛的席面。
胤祚只略用了些,便屏退地方官,带着两个精通河工的属官,信步走到运河边。
但见河水汤汤,浑黄湍急,水位比往年同期高出不少。
河堤虽看似坚固,但有几处堤岸基石已被冲刷得裸露出来,带着被水流长期侵蚀的痕迹。
“六爷请看,”一位姓陈的属官指着那几处裸露的基石,面色凝重,“去岁雨水偏多,今春开化,上游雪水汇入,这水量便有些不受控。眼下看着尚可,若夏季再逢大雨,这几处便是隐患。淮扬段河工年年修缮,然款项物料层层盘剥,到了实处,往往只能缝缝补补,难除病根。”
胤祚默默听着,蹲下身,抓起一把堤边的泥土捻了捻,土质松散,并不坚实。
他想起离京前查阅的历年河工账册,那上面罗列着庞大的开支,精美的图样,与眼前这隐患重重的堤防,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可知往年修缮,主要由哪些人家承揽?”胤祚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依旧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