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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风像一层薄薄的布。

搭在城脊上,既不凉也不热,只把屋瓦上的潮气悄悄擦平。

北市的井沿已干,石面留着一圈发暗的水痕,像一只合拢的眼。街角的白榜被撤下去了,梁上却还挂着一粒纸角残渣,字迹早被风雨揉碎,只能辨出一个“荒”字的横竖,像在提醒:昨日的烟香,是刻意留下的痕。

郭嘉站在鼓台阴里,看一会儿城、再看一会儿天,袖口束得极紧,像要把一口气牢牢捏在掌中。

荀彧从台阶上来,铃未响,掌心却稳。他低声道:“城里‘忙乱’已尽撤,白榜止出。市口让出半街,退有序,静。”

郭嘉点头:“越静,越显得我们心虚;越心虚,他越想补一刀的‘痛快’。”荀彧听得明白——“静”,今天是法的第一笔,术要藏在法下,才不露头。

许褚绕城一圈回来,护手“咔”地扣上:“军师,羊脂不添了?”

“止。”郭嘉道,“香足了,再添便假。让他闻到的,换成水气。”

许褚瓮声应下,笑得像一堵厚墙——这一墙会挡在城门内,也会挡在闸匠的手背后,防他手抖。他记得昨夜老闸匠说的那句话:不是怕漏水,是怕手抖;手一抖,弓就走了弦。

城里像是被谁温柔地拢住了。兵在擦刀,但不试锋;吏在巡街,但不喝斥;坊门口挑水的人照旧绕井一圈,却不再磕沿。

昨夜那些“秩序里的慌”被收进瓮里,只在瓮口留了丝丝水气,风从上方吹,带着野外青草的味道。曹操来到鼓影下,远远看了几眼,笑意不显,只问:“铃?”

“铃不响,刀不越线。”荀彧回答,如教条,又像一根定海针。郭嘉在侧低声补了一句:“王道立,霸道才稳。”

午前,北门楼阴的风忽然压了一分,像有人在远处轻轻按住了天的喉结。

云从西南侧汇拢,层面低,颜色发钝。巡河的斥候回报:河湾处雾悄悄升,水面像一张拉得很平的皮。

郭嘉不看河,只让人去把旧堤上的木桁再摸一遍,灰再筛一回,豆糠换新——“灰打眼,糠吃水,地就‘死’。”这句他昨日已说过,今日只需重复,重复就是秩序的一部分;秩序在,明日的“弓”才能在雨里稳稳地被拉满。

曹操听见“弓”,目光在沙盘的河弯上一顿,像看见一张看不见的弦。“弓已张?”

“今日‘短矢’,明日‘长箭’。”郭嘉淡淡,“弦在外河。”

他把扇骨合上,去看闸匠。老匠人正用油布包着手,少年徒弟托灯在旁。

郭嘉停在门槛外,听了一刻钟,才说:“铃一记止,两记退,三记合——今日都用不上。”老匠笑,点头:“不响,也要听见。”——听见的不是铃,是心。

荀彧转身时,目光在“铃不至,刀不落”的旧令上轻轻掠过,那是他们两人合力写下的底线,也是这城在风里最硬的一根骨。

午后,城里的声音像被一层布盖住,只剩下一些更细碎的:磨刀石的嘶嘶,瓮沿被指背叩了一下的清脆,纸绳抽出纸页的窸窣。许褚带着十来名壮兵,在北门外“照旧怕”地过了一遍场:远远地鼓两下,骂两句就走。

夏侯惇陪在墙根里看了一会儿,哑着嗓子学着害怕的口气训斥两句,转头露出一个只让自家人看见的笑。他本不擅装,但他记得军师的叮嘱:演,演得像真的怕;怕得整齐,比乱冲更有力。

曹仁把外环的缰再收一寸,如同有人用空手把腰带一寸寸往里拽,打了个结,便不动。

郭嘉在观星台下歇了一息。咳意从胸腔浅浅地刮过去,他用袖背挡了一下,脸色不变。观星策不必展开,今日不看星,今日看云。

云脚低,边缘像刀片被磨钝前的最后一道亮。风自南,未乱,偏向稳定——雨要来,且是压地的雨。他对荀彧道:“天时既备,地利既具,人和在对面。让他渴到‘不耐烦’。”

荀彧“嗯”了一声,铃扣在掌心里转了一下又停住,像一粒不响的沙。郭嘉再看一眼城,收袖离开,去走他最后一趟“次序巡”。

——

城另一侧,民居的檐下,酒肆老板娘把昨夜熏过羊脂的碗洗了第三遍,仍隐隐留着一丝香。

她撑着腰坐在门槛上,看着“逃粮队”今日没有出现,街上没有再哭的孩子,老人磨磨蹭蹭地背着空篓,像还在找昨日该走的方向。

她忽然想起前晚有个兵把自己腰里的盐袋拿给她用,转天就来收回,她还了半袋盐,男人说“够”,就走了。

她想,若真有暴雨,盐要放高。她把盐从地上挪到案上,压了一本旧戏本:封皮掉了,只剩两字——“清道”。她不懂这个字,觉得好看,就把它放在最上面。

少年兵写信。

信纸发潮,他把纸压在刀鞘上,写到“娘勿念”便停下。

队头走过来,拿走他的纸,折两折塞回他手里:“今天不用交。明天打完再写新的。”少年呆一呆,忽然笑了:“那我少写几句,省笔墨。”

队头也笑:“省着,雨天不好点火,纸湿了,字就糊了。”

巷口的井旁,挑水的汉子把绳子又缩了一寸,一寸,总要有人动手。

他用指甲抠过井沿上的水锈,看见指缝里有极细的灰。他用嘴吹了吹,灰飞得很轻——这灰里混有豆糠,不重,却会吃水。

他不知道这些,抬头望了一眼天:“要下。”他把桶盖按稳,交给一个过路的婆婆:“你先拿回去,别洒。”婆婆点头,走出去几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像要说谢谢,又像怕说了会坏了什么。

——

鼓台上收官的令不多,短而实:市口让半街、闸匠各守其闸,铃至再动;城河两侧梁木预置到位,灰筛、糠换。

郭嘉让程昱最后把“断声”再抄一遍,贴在鼓后:一声止,两声退,三声合。程昱提笔很快,把“断声”三个字勾得极瘦极锋:“让他在声里走进我们的手心。”

荀彧摇头失笑:“还是那一套弯弯绕绕。”程昱笑:“赌他耳朵。聪明人多用眼算、用心算,他的耳朵慢半拍。慢半拍,就够了。”

郭嘉去看曹操。主公站在城头,不坐,眼里不看人,只看白与黑:白灰线上,黑甲列成的影;白榜撤下的钉眼,黑瓦压住的水痕。他不问“如何成”,他问“落点”。

郭嘉道:“今日只‘请’,不‘抓’。抓早了,爽不够;爽不够,渴不狠。明日请你看落点。”

曹操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言。人的心一旦找到“落点”,便能在暴雨来时不乱。

黄昏之前,云脚再低一寸。

城外营地,陈宫站在栅前,望一阵河,又回到案边。

夜探回报已收:井不近,地不活,弩不疾却有拍点,水不淹而穿胆。

他在帛上写下四句,末尾又添一句:明日不入井,不踏灰,避拍点,以骑击城外弓背;若弓背另有弦,择最浅处过,并备长楯与袋沙。他把帛卷起,交给高顺:“夹道不取,取空处;空处若湿,折回;不与人争井,与天争风。”

高顺点头,不问多的:“遵命。”他给部下分了盐豆,又叮嘱一句:“嘴里含着,别真喝。”他知道渴是本能,本能最容易被人拿来使唤。

吕布在练马。赤兔短距起落,四蹄落地时溅起一圈浅浅的尘。

他把戟横在臂上,笑:“明日,再吃一口。吃在城外。”陈宫拱手:“谨慎。若他弓背在外,必有第二弦。”

吕布斜他一眼,笑意更薄:“狐疑,是狐的事;猎,是猎人的事。”他把戟往肩上一搁,转身进帐,走到一半又回头看了一眼城影——他喜欢这城今日的“静”,静,像在给他留面子;明日,他要让这面子记住半柱香。

夜未到,雨意先到。

城东巷子的牵牛花提早合拢,墙根的蚁路忽然换了方向,直奔屋檐。

鼓台里灯未点,窗纸已暗。荀彧在案旁磨墨,墨极细,磨出的声像在一页薄冰上写字。他把“铃所至,刀不越线”再誊了一遍,压在案角,自己按了一下,像按在城的胸口。

郭嘉在另一侧把“黑书”收好,顺手又把小木牌抽出来看了一眼——上头那行字已快被他自己的指尖磨出暗痕。他忽然轻咳,袖中有细微的腥甜,他像没感觉,继续把牌压回书下。七日,够了。他对自己说。

夜色真的落下时,城里人各归其位。

城门洞里的乌鸦先动了一下,又伏回去。

许褚带人把梁木抬到城河两侧预置的洞口,抹净铜铆。

夏侯惇在墙阴里抽刀又入鞘,练习“怕”的表情,练不久,自己笑了,转身对着墙,把笑压平。

曹仁把外环的缰再确认一次,不紧不慢,像用空手把腰带再挪上一个孔。

荀彧站在内府的檐下,听铃从内院到外院再回内院,铃不响,心响。灯花忽然爆了一下,落下黑屑,他弹走,抬眼正好撞上郭嘉,两人一个像秤,一个像刀,默契地各自退半步——今晚,王道在前,霸道紧紧跟着。

郭嘉去了城头。风更稳,于是更重。

他让传令官去把巡更的节奏换成“二短一长”,不为别的,只为让人心和天的鼓点对上。他又捡起沙盘里代表吕布的赤筹,看了看,没动,放回原处。今天不推。推在明日。

荀彧追上来,问:“还有什么要改?”

“把‘容易’留最后一次。”郭嘉道,“夜里,北门再让出半条街,让他以为我们怕极了,路给他自己走。”荀彧颌首:“术藏于法。”郭嘉笑:“法先立。”

子夜将过,雨仍未落,雷却在很远的云身里滚过一回,闷,不响,像有人捧着一面皮鼓在水底试拍。

远河的雾升高了一指,白得像一条铺开的道。

郭嘉把掌心覆在罗盘背上,像在给它一点稳。他不看刻度,他听自己的心跳。跳稳了,才不贪。他低声:“天时。”又道:“地利。”最后一字,他说得更轻:“人和。”

——人和在对面:温侯要痛快,士卒要解渴,陈宫要自证不被牵着鼻子走。三样凑在一处,便是他们的“和”。

他从城头下到鼓台,路过北市的井,摸了摸石沿。石沿微凉,像一块老骨头。

他忽然想起昨日那个停在井边多看一眼便咽口水的巡夜兵,想起那孩子哭得哑的“水”字,想起酒肆案上那本被盐压住封皮的戏本。

他对井说:“明日,让他自己来。”井当然不答,只把夜里最细的水汽送到他的袖口里,像一缕将熄未熄的香。

最后的宁静里,总要有人在数东西。

录事在数甲,老匠在数铆钉,营卒在数盐豆,程昱在数“断声”,荀彧在数铃的间隔,许褚在数木桁,夏侯惇在数自己能忍住不骂人的时辰,曹仁在数外环的步幅,曹操在数这城的呼吸。

郭嘉也在数——数风换了几次半线,数云脚低了几寸,数夜探绕河几回,数自己的心跳有没有乱。数到最后,他把所有数字丢回一个词里:次序。次序在,暴雨不过是按节骨来的水。

——

城外栅边,陈宫合卷出帐。

夜里的河,有一股淡淡的腥甜,像被人摸过的琴弦。他在心里把“太完美了”复述了一遍——怀疑不能压死,但可以推迟。

他决定明日多做一手“意外”:取空地,不取夹道;探最浅,不探最近;与天争风,不与人争井。他抬头看云,抬眼落在城影,忽然苦笑:他在等对面的“次序”。聪明人最怕被对方的次序牵住节拍,于是他试图自己下一个拍子。

高顺把盐豆分发完,回到他身侧:“军师,风稳。”

“稳就会重。”陈宫道,“重了,就容易陷。让兄弟们把楯面裹布,撒沙,先就位。”

“喏。”

吕布在离河更近的地方,没有睡。他把戟斜靠在肩,赤兔啃一口草,抬头看他。

他摸了摸马颈:“明日,再吃一口。”他喜欢在暴雨前睡觉——睡着了,明早更醒。

他正要回帐,忽然又回望了一眼城影:那道影像一笔细黑,压在白里。他笑,笑得像把手指在空中一拨:“弦,听到了。”

——

夜更深了。鼓台的灯亮了一盏,又被吹灭。荀彧把铃收进袖里,去看郭嘉。郭嘉把沙盘的边角抹平,指腹在“河弯”外的一点按了一下,像在替明日的“长箭”落一个标。荀彧问他:“若他不上当呢?”

“不上当,也是上当。”郭嘉道,“不上‘这’当,上‘那’当;不上人心的当,上风向的当;不上井的当,上河的当。——只要他急。”荀彧笑了笑,不再多问。

更深又过一刻,第一滴雨落在北门外的堤草上,声音小得像一粒芝麻打在鼓面。

第二滴落在城砖上,滑开,藏进砖缝。雨没有立刻大,只是像一层更细的布压下来,把一切的轮廓磨得柔软。城在呼吸,河在等,风在绷。最后一回巡更的脚步从鼓台下经过,许褚的声音低了一寸:“军师,风正。”

郭嘉把扇子横在掌心,轻轻弹了一下,看不见的弦在雨里发出一声极细极轻的颤。他道:“记住这个‘正好’。”

暴雨之前,最后的宁静,到此为止。

——

雨终于密了起来。它没有怒,只稳。

稳得像一只大手把这座城连同大河一起按在案上,托起一张看不见的弓。

郭嘉在暗处俯身,把掌心覆住罗盘背,像给它一寸温。他用极轻的声音对黑暗、对风、对河、对那面不见的旗说:

“来。”

风,正好。

雨,正好。

弓,已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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