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朝堂之上,一份“焦土”
清晨的雾从洛水边爬上来,像一层薄薄的旧纱,给临时行在罩了道灰白的光。鼓声一通,百官入班。宫人抬来三件东西,先置在御案前的长几上:八块拼成一体的青板《烬地图》,三罐按太常印封的土、石、水样,和一只粗瓷大罐。罐身黑斑纵横,像被火舔过的皮,口沿用麻绳捆着一层湿布。
汉献帝坐定,目色沉静。目光在那只罐上停了停。他昨夜闻过井水的铁腥,也看过百姓愿书上的“活”字。那字不多,只一个,却比千言万语更重。他抬手示意:“议。”
太常卿跨前一步,先行小礼,声音平稳:“按军师之请,今晨先陈证,后陈议,再行礼。”他目光一偏,示意宫人解开瓷罐上的麻绳。
湿布揭起,殿中空气立刻沉了一分。不是葬礼那种沉,是一种干燥的焦和冷硬的锈混在一起,让人喉管微微收紧。董承眉头一拧,冷声道:“何物?”
郭嘉出班,拱手答:“焦土。昨夜于城东含嘉仓遗址地肺口三尺处取。火走其上,火灭其下。臣以为,此物名‘地肺痰’更切。”他抬指,示意匠首杜某以铁铲轻撬一角。黑红的土团碎开,里面露出细小的裂纹,像被时间在里面爬过的蛛脚。杜匠用刃尖挑起一指甲盖大小的片屑,放在玉盘上,玉面立刻染了一层黯。
“请诸公闻。”郭嘉言毕,把玉盘依次呈到诸臣案前。杨彪没有退,低头嗅了一下,眉心微蹙。他不愿承认,但那股味道把他带回战火最猛的那一夜。屋梁倒塌,祖屋的书箱烧穿,灰里埋着青铜器上剥落的一道锦纹。那时候他就知道,礼可以被火烧到看不见,可只要人还在,礼不会灭。可现在,这股味道告诉他,火不仅烧了屋,还烧了土,烧到了城的气管子上。
董承只扫一眼,冷声:“战后之常,焉能以一罐泥,动摇宗庙之根?”
“所以不以一罐泥。”郭嘉向前一步,拂开案上的帛布,露出整张《烬地图》。八块青板拼作一体,刻痕黑亮。每块板角落,都有“坠角”数字和时辰标记,旁边按着“太常官封”的红印。
“昨夜八灯同起。城四正四隅,坠角如上。”郭嘉执竹针轻轻一拨,板上各处的线随之连成势,“东四十二,最重。西三十五,次轻。北三九,南三五。其势如肺叶塌陷,呼吸不畅。臣以为:仓为谷胃,胃坏先病,其次陵、井、堤。此图非‘术’,是‘证’。太常卿可证印,诸公可证笔。”
太常卿俯身点头:“封样、记时、测角,皆依旧仪。”他不多言。太常所守的,是礼的程序;程序正,话就能继续。
杨彪盯着那张图,指节在笏端上轻轻一敲,又一敲。他终究还是抬眼:“据此,军师欲何为?”
“臣有三言。”郭嘉道,“一曰‘针’,二曰‘禁’,三曰‘谨’。”
殿中一静。这三个单字没有诗意,却有分量。
“何谓‘针’?”杨彪先问。
“以水为针。”郭嘉道,“昨夜城南旧渠试槽一线,细水入土,地底有‘针眼’应声。今晨回测,南位坠角小起二度。二度不多,可证‘痰可出’。臣请再开二槽,暂为泄口,让城喘气。此为‘针’。”
荀彧接道:“水不是妖,渠不是术,皆是工匠手里能做的事。”
“何谓‘禁’?”杨彪又问。
“禁大役。”郭嘉的目光极稳,“洛阳为焦土,焦土之上先禁大役三月。禁的是‘铺张的修’,不禁‘护命的修’。城门不必立金兽,先立净井。宫阙不必列雁行,先设医所。禁躁,禁扰民,禁强征。以此安民心,以此养地气。”
董承哼了一声:“此言似仁义,实为拖延。”
“最后是‘谨’。”郭嘉不看他,转向汉献帝,“谨的是‘礼’。臣请设‘监祀使’,董司空任之,太常佐之。先在净地权设宗庙,择吉大祀,以告先帝先后:火后之状,今日之证,迁驾之策。礼行,则心安。此‘谨’。”
这话一落,殿中许多目光不由自主地向董承看。董承整整衣襟,面上不显喜怒。监祀使一职,既是位置,也是一份担子。他懂这点。他更懂,若这一职名由他掌,别人就不再能轻易以“弃宗庙”二字扣到他头上。他缓缓道:“礼不可苟简。权祀亦需正仪。”
“请司空总其仪。”郭嘉躬身,“臣只求一事:礼不在焦土上行。”
“军师,”杨彪忽然开口,声音比先前低了些,“你言‘水针’可泄痰,两度之差,如何可据?”
郭嘉示意鸩。鸩上前,呈上南渠试槽的记板。板上用炭笔记着“浸没速度:一寸一息”“坠角三五至三三”“土性:表干里湿,夹铁腥”。杨彪看完,沉默。他懂得数字不会说谎,也懂得数字可以被造。于是他没有问“真不真”,他问的是“再看一次”。
“可当殿试一灯?”他抬眼,“不用城南,便在此处。”
郭嘉点头:“可。”他抬手,宫人即刻搬来灯盏青砖,与昨夜相同的尺规。门外风微,帷幕低伏。鸩亲自点火。火起的一瞬,灯焰先伏后扬,掀了半指,再被压下一线。郭嘉伸掌掠过火上方二寸,掌心发热而不灼。“此处非焦土心腹,故不沉。”他淡淡解释,“大殿之灯尚能直起,东仓之灯贴盏如石。”
杨彪收回手,缓缓道:“军师要用一张图,一罐土,一线水,改我宗庙之议。你让杨某难。”
“臣不叫太傅易。”郭嘉答,“臣只请太傅不把‘礼’绑在焦土上。礼本为民设,非为土设。礼可移,宗不可灭。太傅若疑臣图谋大事,臣愿以‘书’明之。”
他把一卷薄册呈上,封面四字:洛阳地肺诊断书。汉献帝接过,先翻到第一页。开篇不是“病”,是“礼”。“礼者,敬也。敬在诚,不在所。”下列周、秦、两汉、东汉中叶数次权祀、迁祀之例,旁旁引注。再翻下去,是“民”。愿墙三十封,择句贴后:求不病,求不征,求有饭,求有井。再往后,是“证”。八板影拓,角度逐列,土、石、水四句“色、味、纹、声”并注取处。末页是“方”。“针以水,禁大役,谨权祀。三者并行,三月为期。期满复测,若势能回,议修;若势不回,议迁。”
汉献帝读到“期满复测”一行时,指尖停住。他抬起头,看向杨彪。那目光里既有谦,又有不容易看到的坚。他轻声:“太傅,可否以三月为试期?”
殿中微微动了一下。这是把刀从喉间稍稍按下一寸的位置。杨彪沉吟良久,终于开口:“三月可试。然礼不可轻。”他把“诊断书”翻回开篇,指在“礼者,敬也”四字上,“我等所守者,在此。”
“因此设‘监祀使’。”郭嘉应声,“董司空总其仪,太常总其法,杨太傅总其‘正’。”他抬头看向曹操,“主公总其‘护’,不令役扰,不令兵入民室。”
曹操拱手:“臣谨奉诏。”
董承目光如刃:“若三月之后,借口‘未回’,又将如何?”
郭嘉直视他:“若三月之后,势不回,臣请再移‘针’;若仍不回,臣请迁驾许昌,董司空仍总权祀。迁非弃,迁为养。宗庙之火不可灭。”他说这句时没有抬嗓,反而压得极低,却格外清晰。
殿侧忽传来一阵咳。不是郭嘉,是站在末班的一名礼吏。他忍了两忍,终究止不住。太常卿回首,微皱眉。郭嘉转身,从案上取过一只小瓷盖,盖住焦土罐。那股焦腥立刻被死死按住。殿中许多人才后知后觉地深吸了一口气,像从水里探出头来。
“这就是‘焦土’。”郭嘉缓缓道,“不是比喻,是实物。陛下在这味里坐一刻不舒,百姓在这味里睡三年,只会病。”他举目环顾,“臣不敢以一罐泥求诸公动心,臣只请诸公把鼻子和眼睛留给城。焦土当殿,这一朝当记。”
汉献帝把“诊断书”放回案上,抬笔亲书两行字。第一行:“三月试期。”第二行:“设监祀使,以董承为之。”又提笔加了四字:“太常佐礼。”最后落款“准”。
杨彪长叹一口气,笏端缓缓垂下。他抬眼望向郭嘉,沉声:“三月内,杨某不以言逼。三月后,若势回,修;若势不回,迁。迁之礼,杨某当以命护。”这不是投降,是老臣把“执念”从硬石变成承重的梁。
董承仍旧冷,冷得持重:“臣领监祀使。”他顿了顿,又道,“若谁以‘权祀’为名行苟且,臣奏其罪。”他把刃摆在前面,也把道义摆在前面。
“臣谨记。”太常卿躬身。
荀彧在侧,目光一松。他知道,刀口暂时没在喉间,而是在手里。能不能缝合,要看“针”的手稳不稳。
“还有一事。”曹操忽道,“愿墙既立,民愿多言‘医’‘食’‘井’。臣请开官仓三千石于城西,设粥棚十处,太医署迁一半入行在,井所三日内先修两眼。此非仁善之名,实护朝之根。”
汉献帝点头:“可。凡赈、医、井,优先于他役。”
杨彪补了一句:“赈不可假手商贾,须官司自领,避奸人趁火。”
荀彧应声:“御史循行。”
朝议至此,像在焦土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帛。不是墙,不挡风,却能让人暂不被灰呛住喉咙。汉献帝敲了一下案角,示退朝。百官出班,衣袂拂过地面,带起一点灰。风从帷幕底下钻进来,又从另一边出去,像把这座临时殿堂当成了一个呼吸的腔。
散班之后,杨彪并未远去。他在槐下立着,看南边。他昨夜也看见过那一丝潮湿的亮,如今更明了几分:那不是光,是水。水是‘针’,针是‘理’,理若护礼,礼便不惧迁。他慢慢坐下,叹息不再像石头落地,而像老人把衣襟拉拢。
董承走得快。出殿时,被司隶拦了一下,呈上几封新收的愿书。他翻开一封,上书“求不征夫”。他一顿,又翻一封,“求不填土修城”。他合上,袖中一收,扔下一句:“愿书每日呈于朕前,不得挑美文。”司隶应下。他走进风里,目色冷,却不再砍人似的锋利。他的手落在剑鞘上,按了按,像按住一股旧怒。
郭嘉回到内帐,鸩把焦土罐重新封好。两人相对沉默片刻。郭嘉先开口:“今天是把‘焦土’搬上朝堂,让鼻子和眼睛替嘴说话。”
“明天呢?”鸩问。
“明天是‘针’。”郭嘉拿起罗盘,目光沉了沉,“南渠再开一线,东仓旁另设一小渠,试着绕过烬层,给它找一口可以‘吐’的道。晚上再测一次八灯。如果南位再起两度,‘诊断书’便可加一页‘效验’。”
“身子?”鸩低声。
“撑得住。”郭嘉笑意极浅,“我已经学会在咳前把气压下去。”他抬眼,“今日陛下写的是‘三月试期’。这三个字,护了主公,护了礼,也护了民。”
“也护了你。”鸩道。
他没应,只把那只小瓷盖轻轻揭起一瞬,又盖上。一线焦腥溢出,马上被封回。他像是在提醒自己:焦土不只在地上,还在胸口。你不去疏,它就一直伏在那里,等着下一阵风。
暮色里,曹操来。三人立在案边,看《烬地图》。曹操抬指点在“东·仓·坠四十二”上:“若三月后仍重……”
“那便迁。”郭嘉直白,“迁的是‘所’,不迁的是‘礼’。到那时,董司空有位,杨太傅有义,太常有法,主公有护。陛下有‘正’。”他顿了顿,声音更轻,“还有万民的‘活’字。”
曹操沉默片刻,忽笑:“奉孝,我今日才知你为何要把那只罐搬上殿。”
“因为纸会软。”郭嘉道,“焦土不会。”
夜幕降下,行在四围的灯一盏盏亮起。南渠那边传来极细的水声,像肺腔里一口小小的气终究吐了出来。愿墙前又多了几张纸。有人写“求夜里不冷”,有人写“求明日能活”,字丑得像小孩子涂抹,却比宫里任何一卷漂亮字都扎眼。
这一天的朝议,被后一代人记成一句话:把一份‘焦土’,摆在了朝堂之上。那不是修辞,是实物。它让老臣的执念挪了一寸,让天子的目光亮了一线,也让百官在离殿时本能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第一次意识到,礼要在什么上面点火,才不会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