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矿区的钻探机轰鸣声传到洛阳时,天刚亮。苏婉在宫门前下了马车,手里抱着一卷学生手抄的《劝学篇》。她没让人扶,自己走上文华殿的台阶。
殿内已坐满百官与各地来的百姓代表。有人穿粗布衣裳,脚上还沾着泥。也有老学究捧着书册,眉头紧锁。太常寺少卿站在角落,袖子抖了抖,低声和身旁人说了几句。
苏婉走到主位前,放下书卷,环视一周。
“今日开这个会,是想让大家看看,这十多年我们办的学堂,到底教出了什么样的人。”
她话音落下,礼乐声起。三名年轻人从侧门走入,站上高台。
第一个是男子,皮肤黝黑,手指粗大。他低头看了看手心,开口道:“我爹是流民,在黄河决口那年饿死在路上。我七岁进收容所,九岁入蒙学,去年考进水利局,参与修了北渠第三段。”
他抬手,身后屏风展开,是一幅水渠全图,红线标注着他负责的部分。
“那段地基软,原设计用石墩,我们改成了木桩加麻筋夯土,省了三千工,也没出事。”
第二个是女子,穿医馆青袍,声音平稳。“我娘是寡妇,在乡下给人浆洗衣裳过活。我能读书,靠的是‘女童助学令’。三年前进了女子医馆,上个月独立接诊两百余人,伤寒误诊率为零。”
她说完,递出一份册子,由侍从转呈给殿中大臣。
第三个少年最年轻,背挺得笔直。“我爹是退伍兵,在边关断了腿。我去年拿了全国算学比试第一,成绩是八十七题全对。下月去科学院,学机械结构设计。”
殿内开始有低语。
太常寺少卿突然起身:“陛下设科举取士,为的是选通经义、明礼法之人。如今让匠户之子登堂,讲些挖渠打井、拨算盘的事,岂不辱没了朝廷体面?”
没人接话。
苏婉静静看着他,然后说:“你刚才说‘体面’,那我问你,北方去年没闹饥荒,你知道为什么吗?”
对方一愣。
“因为新渠通了水,五万亩旱田变良田。那图是你嘴里的‘匠户之子’画的。”她转向众人,“防疫手册是谁写的?南方三州今年无大疫,靠的不是祷告,是每日上报数据、隔离病源、烧沸饮用水。这些事,读四书的人不会做。”
她顿了顿。
“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怕规矩乱了,怕祖宗之法被丢。可百姓要的是吃饱穿暖,不是听人念经。”
殿内安静下来。
一位老臣低头翻看那份防疫册,手指停在“消毒法”一页,喃喃道:“原来……烧酒擦身真能防病?”
旁边年轻官员点头:“我家乡已经照着做了,死了两个的村子,后来再没添新病例。”
苏婉抬手,命人取出三份卷宗,摆在案前。
“这是北部水渠施工记录,包括材料损耗、人力调配、天气影响;这是南方疫区日报汇总,连续一百一十三天无遗漏上报;这是西部矿区安全规程执行表,每一条都由基层监督员签字确认。”
她看向太常寺少卿:“你说这些不算学问?那你说,什么才算?”
那人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苏婉转身,对台上三人说:“你们回去后,把教学经历写成讲义,发给所有新入学的学生。让他们知道,出身不能决定未来,只有不学才会被困住。”
掌声从后排响起。最先鼓掌的是几位来自边陲的蒙学先生,他们穿着洗旧的长衫,脸上有风沙留下的痕迹。
接着,百姓代表也跟着拍手。有人眼眶发红。
苏婉等声音平息,才继续说道:“从今年起,朝廷设‘明德奖’,每年表彰一百名师生。不论男女,不分贵贱,只要真正育人或成才,就能上榜。”
话音刚落,礼官捧着托盘上来,里面是红色证书和田契文书。
第一位受奖的是个盲童,由老师牵着手走上台。他摸着证书上的凸字,一字一顿念出来:“自……强……不……息。”
全场静默。
苏婉亲自为他别上勋章,又蹲下身,把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你能记住的每一个字,都是你自己走出来的路。”
男孩点点头,嘴角扬起。
接下来是位女教师,六十多岁,在西北小镇教了四十年书。她的学生里有七个考上县学,三个进了科学院。
“我没教过大学问。”她接过证书时说,“但我教的孩子都知道,识字就能写家书,算数就不会被人骗钱。”
台下有人抹眼睛。
最后一个上场的是个少年,双腿残疾,坐在特制轮椅上。他是自学成才,靠听别人念书记下内容,再反复背诵理解,最终通过考核进入高等学堂。
苏婉走到他面前,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
“你走不到的路,你的思想可以。”
少年抬头,声音不大但清楚:“我会写出一本能让更多残障孩子读书的教材。”
掌声再次爆发。
苏婉站回主位,等人群安静下来。
“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些人,十年前还在讨饭、放牛、躺在床上等死。现在他们不仅能养活自己,还能帮别人活下去。”
她拿起桌上那份《劝学篇》,翻开一页。
“有人说女子不该上学,怕坏了风俗。可那个在疫区救人的女医,是不是女人?有人说穷人家的孩子学不会,可这个算学头名,是不是出身军户?”
她合上书。
“知识不是谁的私产。它属于愿意学的人。谁掌握它,谁就有机会改变命运。”
这时,一名侍从快步进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苏婉点头,没有立刻回应。
片刻后,她宣布:“第一批‘明德奖’颁发完毕。接下来,我们将开放十所新型学堂试点,涵盖农技、医护、工程、算学四个方向。凡报名者,三年免学费,毕业分配岗位。”
她顿了顿。
“另外,女子学堂将增设外科实践课,允许学生在监管下参与清创、包扎、接骨训练。”
此言一出,不少老臣脸色变了。
太常寺少卿猛地站起来:“这不成体统!女子动刀割皮肉,岂非妖异之事?”
苏婉看着他,语气不变:“一个月前,有个六岁女孩被火烧伤,脸都烂了。是个女医学生主刀清腐、植皮,用了三层缝合法。现在那孩子能笑了。”
她问:“你说她是妖,还是神?”
那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苏婉不再看他,转而望向台下众多青年学子。
“明天开始,各州县报名点接受申请。我不在乎你从前做什么,只问你现在想不想学。想学,就来。”
她说完,走下台阶,亲手把一叠报名表递给前排的学生。
阳光从殿顶斜照进来,落在那些纸上。有人伸手接过,手指微微发抖。
苏婉退回东阁,在窗边坐下。宫人奉茶,她摆了摆手。
远处传来钟鼓声,是皇帝巡视回宫的仪仗正在进城。
她低头看着手中那本《劝学篇》,封皮已被磨得起毛。翻开第一页,是一行稚嫩的笔迹:
“我想当医生,治好娘的咳嗽。”
窗外,夕阳正缓缓沉落。宫道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