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
顾锦城那短暂却清晰的一眼，如同在混沌深渊中投入的一颗火种，瞬间驱散了宋墨涵心中积压多日的阴霾。那不是她的错觉，他确实“回来”了。在他重新阖上眼睑的瞬间，宋墨涵没有失落，巨大的欣慰感如同温暖的潮水，冲刷着她紧绷的神经，带来一阵近乎虚脱的松弛。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那只因本能勾住她衣角、此刻已无力垂落的手，那手上布满新旧伤疤和粗粝的茧子，记录着他过往的峥嵘。她将它轻轻放回身侧，又细致地掖好被角，每一个动作都极尽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生怕一丝惊扰便会打断这来之不易的生机。
观察室内的李振刚和林曦月几乎是小跑着进来的。李振刚强抑着激动，迅速为顾锦城做了初步检查，声音带着微颤：“瞳孔对光反射灵敏多了，意识水平绝对是质的飞跃！虽然只是短暂清醒，高级认知功能可能还未完全恢复，但这证明他的大脑正在挣脱创伤的绝对控制，重新尝试连接外部世界！墨涵，你创造了奇迹！”
宋墨涵轻轻摇头，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顾锦城平静的睡颜上，声音因疲惫而微哑，却透着磐石般的坚定：“不，李主任，是他自己的意志不肯屈服。”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短暂的清醒只是漫长康复之路的起点。醒来后的顾锦城，需要面对的不只是虚弱的躯壳，还有那些蛰伏在记忆深处、如同破碎镜片般尖锐的创伤记忆，如何引导他整合这些碎片，将是更严峻的挑战。
接下来的两天，顾锦城又经历了数次短暂的清醒。时间一次比一次略有延长，眼神中的迷雾虽未完全散去，却开始泛起涟漪。有时，他的目光会下意识地追随着宋墨涵在病房内移动的身影，那沉默的凝视，仿佛迷失的航船在寻找岸边的灯塔，试图将眼前这个温柔而坚韧的女人，与他脑海中那个模糊却至关重要的身影彻底重叠。
宋墨涵敏锐地捕捉到这些变化，迅速调整了策略。在他清醒的片刻，她不再急于倾诉或询问，而是采用最简洁、最肯定的语言，为他构建一个安全的信息框架：“锦城，你在军区总院，非常安全。”“我是宋墨涵，我会一直在这里。”“你在恢复，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霍队、老陈他们都安然无恙，白璐同志也来看过你。” 她刻意规避了所有可能触及任务核心、引发应激反应的细节，只传递稳定与安全。同时，她加强了非语言沟通，持续握着他的手，指腹轻柔地按摩着他的头皮和太阳穴，试图用肌肤的温度和触感，在他混乱的精神世界里锚定一个稳定的支点。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唯有窗外月华如水，星河低垂。宋墨涵靠在床边的扶手椅上浅眠，一阵极其压抑的、仿佛是从肺叶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呜咽声将她惊醒。她立刻起身，看到顾锦城在睡梦中又一次紧蹙眉头，身体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额头上沁出冰冷的汗珠。与以往纯粹的躁动不同，这一次，一行清泪竟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无声地没入枕巾。
“掩护…柱子…快走…” 他含糊地呓语，字句破碎，却承载着千钧重的痛苦与自责，“…是我的…判断…失误……”
“柱子”！这个名字像一把淬火的匕首，瞬间刺入宋墨涵的心脏。这很可能是一位牺牲战友的名字或代号，是那场惨烈战斗的关键节点。她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俯身，伸出双臂，轻轻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力量，环抱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将他的头靠在自己温热的胸前，让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稳定而有力的心跳声。
“没事了，锦城，都过去了…” 她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如同最柔和的安魂曲，“你已经做到了极限，做到了一个队长能做的一切。他们不会怪你，我们都理解，我们都为你骄傲。” 她的拥抱和心跳，似乎比任何语言都更具穿透力。顾锦城紧绷如石的躯体，在她的怀抱中一点点松弛下来，痛苦的呓语渐渐停歇，呼吸重新变得均匀，只是那月光下闪亮的泪痕，诉说着无声的悲恸。宋墨涵就那样静静地抱着他，许久没有松开，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她明白，他正在潜意识的深渊里，独自重新经历和消化那场刻骨铭心的失去。
次日清晨，顾锦城醒来时，眼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明，甚至带上了一丝沉静的思索。他静静地望着宋墨涵忙碌的背影，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努力表达什么，却只发出几个干涩沙哑、不成音节的气音。长时间的昏迷和气管插管的影响，让他的发声功能暂时严重受损。
宋墨涵立刻领会，将温热的吸管杯凑到他唇边，让他缓慢地抿了几口。“不急，我们慢慢来，时间有的是。”她微笑着，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鼓励和支持。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有节奏地敲响。霍队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笔挺作战服、身材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来人面容刚毅，线条如同斧凿，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肩上的军衔彰显着他不凡的地位。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久经沙场淬炼而成的、不怒自威的气场，正是刚从边境前线风尘仆仆赶回的赵志刚参谋长——顾锦城在特种大队时期的老队长，也是上次导致顾锦城重伤的“雷霆清扫”行动的联合指挥官之一。
“锦城，好小子！真醒了！”霍队看到顾锦城清明的眼神，脸上难掩喜悦，立刻侧身郑重介绍，“老赵，你看，我没骗你吧！这位是赵参谋长，他接到消息就立刻从指挥部赶回来了！”
赵志刚大步流星地走到床前，目光如实质般扫过顾锦城，看到他眼中那熟悉的、属于猎鹰的锐利光芒虽弱却存，紧绷的下颌线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下，洪亮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爽和深藏的关切：“命硬得像块石头！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躺下！” 他随即转向宋墨涵，神情一肃，郑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宋墨涵医生！辛苦了！路上老霍已经把情况都向我汇报了，力排众议，精准施治，力挽狂澜！没有你，这小子这次恐怕真悬了。我代表指挥部，也代表他以前的老队友，感谢你！”
“赵参谋长言重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宋墨涵立刻挺直脊背，干净利落地回礼，态度不卑不亢，眼神清澈而坚定。
赵志刚的到来，显然带来了更高层级的情报和决策动向。他没有避讳在场的宋墨涵和医护人员，直接对霍队以及闻讯赶来的李振刚、林曦月沉声说道：“白璐同志那份基于现场电子残骸的分析报告，指挥部组织了顶尖专家进行了三轮复核，并与其他情报来源进行了交叉验证和逆向推演。结论是，内部存在系统性信息泄露的可能性已被基本排除。我们现在可以确定，敌人投入了一种我们此前情报体系完全空白的新型战场单向透明系统——代号‘幽灵之眼’。”
他略微停顿，目光再次落到顾锦城身上，语气变得更加沉凝，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套系统，绝非传统的电子侦察或信号拦截。根据有限的逆向工程数据和战场行为模式分析，它似乎能通过捕捉并解析战场环境中极细微的、多维度的‘环境指纹’——包括但不限于特定频段的人体生物电信号集群扰动、装备运转的次声波特征、甚至可能包括人员协同移动产生的微秒级时空轨迹模式——再经由一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强人工智能算法进行深度学习和行为预测。这才是他们对b-7区域伏击点选择拥有超常预判能力的根源。我们的技术部门和相关研究院所已经成立联合攻关小组，正在不惜一切代价寻找反制手段。”
这个消息，让病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意味着，他们面对的不仅是凶残的敌人，更是代差级别的技术碾压。这也从技术层面，部分解释了顾锦城率领的精锐小队为何会陷入那般绝境——并非指挥失误或内部背叛，而是在未知技术面前，付出了血的代价。
赵志刚的目光紧紧锁定顾锦城，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锦城，你必须，也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幽灵之眼’的存在，就像悬在我们未来所有行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你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唯一一位在与装备了‘幽灵之眼’的敌人正面交火后，不仅存活下来，并且保持着清晰认知潜力的前线指挥官。你对当时战场那种‘被窥视、被预判’的直觉感受，你对敌人战术节奏变化的细微体察，这些无法被数据完全记录的实战经验，是破解甚至可能反向利用这套系统的，最宝贵、最不可或缺的情报！”
顾锦城虽然无法言语，但在听到“幽灵之眼”和赵志刚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后，他原本略显虚弱的眼神瞬间爆发出锐利的光芒，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责任感被点燃的本能。他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一个清晰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必须好起来，为了“柱子”，为了所有牺牲和活着的兄弟，必须揭开“幽灵之眼”的秘密。
宋墨涵在一旁静静聆听，心中波澜壮阔。她此前更多是从医疗和情感角度理解顾锦城的价值，此刻才更深刻地意识到，他的康复，不仅关乎个人生死，更直接关系到未来战场上无数指战员的生命安危，关系到国家利益边疆的稳固。她与他的爱情，从这一刻起，已无可避免地与他的使命、与更宏大的家国叙事紧密交织，休戚与共。
赵志刚临行前，特意再次走到宋墨涵面前，目光深沉：“宋医生，锦城，还有他脑子里那些宝贵的‘情报’，我就正式托付给你了。请务必帮助他，尽快恢复到能够进行有效沟通的状态，哪怕是简单的词汇或者书写。时间，非常紧迫。”
“请您放心，参谋长。我保证竭尽全力。”宋墨涵迎着他的目光，做出了郑重的承诺，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分量。
送走赵志刚和霍队，病房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却弥漫着一种不同以往的、凝重的紧迫感。宋墨涵回到床边，发现顾锦城正深深地望着她，眼神复杂无比——有劫后余生的感激，有全然的信赖，有得知真相后的沉重，更有一种因重任在肩而燃烧起来的、急迫的求胜欲望。
她再次握住他那只有力却虚弱的手，温柔而坚定地微笑，试图化解他眼中过于沉重的压力：“听到了吗？国家和战友们都在等着你呢。所以，我们既不能心急冒进，也绝不能有丝毫懈怠。” 她拿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言语康复训练图册，翻开第一页，“来，我们一步一步，稳扎稳打。今天，就从最简单的元因开始，好吗？看着我，啊——”
顾锦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顺从地张开嘴，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她示范的口型上，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啊……”
正午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窗户，慷慨地洒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长，紧密地交融在一起，仿佛预示着他们未来必将共同面对的风雨。病房内，不再只有消毒水的气味，更弥漫着一种名为“希望”、“责任”与“爱”的，坚定而温暖的气息。
窗外，蓝天如洗，白云悠然。但在这片看似和平宁静的天空之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场围绕“幽灵之眼”的、没有硝烟却关乎未来胜负的科技攻坚战与意志对决，已经悄然拉开序幕。而病床上的顾锦城与守在他身边的宋墨涵，无疑已被推到了这场较量的最前沿。他们的爱情，在经历了生死考验的淬炼后，又将与国家使命深度融合，共同面对前方更加浓重的迷雾与更为艰巨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