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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篡改模型引发的“乱楚嗣”风波,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周鸣在楚国权力场中艰难建立的根基。尽管他凭借原始档案记录(地缘、资源模型未改)和当日偏殿侍从的旁证,勉强洗脱了“刻意构陷”的罪名,证明子嗣模型遭人恶意篡改,但“算板被污”本身,已足以让楚王熊审对他生出难以弥合的猜忌。太卜令的光环蒙尘,观星台的气氛变得压抑而微妙。周鸣深知,潜伏在暗处的敌人——观射父的残党,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一场焚天之灾,在蓄谋已久的黑暗中降临。

郢都东南,毗邻沮漳河码头的“太仓”,是楚国最大的国家粮库。数十座巨大的夯土仓廪如同沉默的巨人,囤积着支撑楚国霸业的命脉——去岁沮漳丰收的粟米、新收的麦、以及从云梦泽征调的鱼干盐货。时值盛夏,空气闷热粘稠,一丝风也无。

子夜,死寂被骤然撕裂!

“走水了!!太仓走水了!!”凄厉的警锣声划破夜空。东南角,三座最大的粟米仓廪,几乎同时从内部爆发出骇人的橙红色火光!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茅草顶盖和木质梁柱,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如同狰狞的黑龙,翻滚着直冲云霄,瞬间将半边夜空染成不祥的暗红!

“救火!快救火!”驻守仓廪的士卒和附近惊醒的民众嘶喊着,提着木桶、陶盆冲向河边取水。然而火势蔓延之快,远超想象!火借风势?不,今夜无风!那火却如同有生命般,在仓廪间疯狂跳跃、流淌!倾倒的水泼上去,只激起大团蒸腾的白气,火势反而更烈!更可怕的是,燃烧的粟米散发出浓烈的焦糊恶臭,吸入者无不头晕目眩,涕泪横流!

仅仅半个时辰,三座巨仓已化为冲天火炬,炽热的气浪逼得人无法靠近。火星如雨点般飘落,引燃邻近仓廪的屋顶!火海在蔓延!郢都震动!楚王熊审在卫士簇拥下登上宫墙,望着东南方那映红天际的恐怖火海,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国之命脉,正在他眼前化为灰烬!

(二)

就在这绝望混乱之际,一个阴冷怨毒的声音,在惊恐的人群中如同毒蛇般钻出:“天罚!这是天罚啊!”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观射父的大弟子巫咸,身披褴褛的巫袍(伪装成落魄巫师),站在一处高台上,指着火海,面容扭曲地嘶喊:

“周鸣!是那北狄妖人周鸣引来的天火!他的‘数算’之道,逆天而行!先乱天时(指雩祭),后扰地灵(指沮漳禁烧),再祸国嗣(指篡改模型风波)!如今更招致雷神震怒,降下焚城之火,惩戒我大楚包庇妖邪!看这火!无风自燃,遇水更炽,非人间凡火,乃九天神罚!不诛此妖星,郢都必成焦土!楚国必遭天谴!”

“妖星!诛杀周鸣!”“天火焚城,都是他害的!”几个混杂在人群中的身影立刻跟着鼓噪。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救火的人群出现了骚动,有人茫然四顾,有人愤怒地看向观星台方向,更有愚昧者竟朝着火海跪拜,祈求神明息怒!

“一派胡言!”屈洧带着甲士试图维持秩序,厉声呵斥,但在滔天火势和“天罚”谣言的冲击下,声音显得如此微弱。

此刻,周鸣已闻讯赶到火场边缘。热浪扑面,几乎令人窒息。他无视了巫咸的嘶吼和人群怨毒的目光,他的全部心神,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投入到对这场诡异大火的“溯源”之中!粮仓重地,防火极严,三仓同时自燃?绝无可能!必是人为纵火!

1.灰烬碳化温度反推火源——火场中的“时间铭文”:

周鸣目光如电,扫视火场。他注意到,最先起火的三座仓廪(甲、乙、丙),其燃烧程度和坍塌状态有微妙差异。丙号仓火势最猛,已完全坍塌;乙号仓次之,梁柱焦黑但尚未全倒;甲号仓相对最“轻”,部分墙壁尚存。

“取灰烬!不同位置的灰烬!”周鸣对屈洧吼道。屈洧带人冒险冲近火场边缘,用浸湿的长杆挑出数份不同位置的燃烧残留物——仓顶茅草灰、仓壁夯土块、地面散落的焦黑粟粒、以及几段未燃尽的梁木。

周鸣不顾灼热,抓起一把丙号仓中心区域的粟粒灰烬。灰烬呈纯白色,极其细腻,入手竟有滑腻感!他又抓起甲号仓边缘的粟粒灰烬,颜色灰黑,颗粒较粗。

“纯白灰烬…”周鸣瞳孔微缩,“粟米碳化,温度需达…”他大脑飞速检索燃烧化学知识,“寻常柴薪之火,焰心温度不过七八百度,粟米碳化多呈灰黑。唯磷火等特殊燃烧,温度可瞬间逾千度,方得此纯白细腻之灰!”火源有磷!

他拿起一段取自乙号仓承重柱上端的焦木。木炭化严重,但断面纹理清晰,碳化深度极深。“承重柱顶端…非火源起始点,却碳化如此之深…”周鸣用手指感受其硬度,“此等碳化程度,非长时间灼烧,乃瞬间极高温度冲击所致…如…爆燃!”他看向那些纯白灰烬,线索逐渐清晰。

2.目击证词时空聚类分析——锁定“鬼影”:

周鸣强忍烟熏火燎,在相对安全的区域,紧急询问最先发现火情和参与初期救火的仓吏、士卒、附近居民。

“火…火是从丙号仓里面先亮起来的!像…像好几个灯笼同时点着了!”一个满脸烟灰的老仓吏喘着粗气说。

“不对!我明明看到乙号仓的窗户先有红光闪了一下!就一下,特别亮!”一个年轻士卒反驳。

“我离甲号仓近!是甲号仓!屋顶‘轰’的一声,像打雷,然后就喷火了!”一个卖宵夜的小贩心有余悸。

证词混乱,莫衷一是。周鸣取来一张太仓简图,根据每个目击者的位置、所述时间(以警锣为时间零点)、以及他们看到的起火点和现象,在图上用不同颜色标记点。

标记点看似杂乱,但周鸣运用空间聚类分析:

所有提及“内部亮光”、“如灯笼”的描述点,高度集中于丙号仓!

提及“窗户闪光”、“瞬间强光”的点,集中在乙号仓西侧窗户!

提及“屋顶爆燃”、“如雷声”的点,集中在甲号仓屋顶!

“三仓几乎同时起火,但起火方式不同!”周鸣瞬间明悟,“丙号仓内部多点同时阴燃起火(如放置磷粉包),乙号仓为窗户处瞬间闪光引燃(可能投掷磷粉包),甲号仓为屋顶爆燃(可能设置了延时或触发的磷火装置)!这是有预谋的多点同时纵火!”

3.关键线索——消失的“磷粉囊”:

起火点锁定,纵火手法明确(磷火),接下来是追凶!周鸣的目光扫过混乱的救火人群和外围惊恐的百姓。

“谁在起火前半个时辰内,靠近过这三座仓廪?尤其是仓顶、窗户、通风口附近?”周鸣厉声喝问。

仓吏们面面相觑,回忆艰难。一个负责巡查的小吏突然想起:“禀大人!起火前约一刻,小的好像…好像看到巫咸大人(观射父弟子)的一个随从,叫巫彭的,在丙号仓后面转悠…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他好像…好像在拍打衣服?像沾了什么东西…”

“巫彭!”周鸣眼中寒光暴射!此人正是篡改模型的嫌疑人之一!

“搜!立刻封锁所有出口!重点搜查巫彭及其同党可能藏匿、丢弃物品的区域!找一种…可能带有蒜臭味(白磷特征)的、残留油腻粉末的皮囊或布包!”周鸣下令。他推断,纵火者携带磷粉(性质不稳定),纵火后很可能将容器丢弃或藏匿于附近!

屈洧带人如狼似虎扑入。很快,在乙号仓西侧窗下不远处的一个臭水沟里,一名眼尖的士卒捞出一个湿漉漉的、半个巴掌大小的麂皮囊!皮囊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类似大蒜的恶臭!打开一看,内壁沾满了油腻的、灰白色残留粉末!

(三)

铁证如山!纵火者正是观射父残党!巫咸、巫彭等人,利用白磷(可能从古墓尸骨或鸟粪石中提炼)易燃且可自燃的特性,精心策划了这场多点同时爆发的“天火”假象,意图嫁祸周鸣,彻底摧毁他!

“拿下巫咸、巫彭一干人等!”屈洧的怒吼响彻火场。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微弱的、撕心裂肺的孩童哭喊声,穿透了火焰的咆哮和人群的嘈杂,从正在猛烈燃烧的丁号仓(邻近甲号仓,已被引燃)中传出!

“娘…娘…阿宝怕…”声音来自仓廪二层的一个通风窗!浓烟正从窗口滚滚涌出!

“我的孩子!阿宝!”一个妇人瘫倒在地,发出绝望的哀嚎。原来她的孩子白天在仓廪附近玩耍,可能因好奇或躲猫猫,竟被困在了起火的仓中!

人群瞬间炸开,但望着那被烈焰完全包裹、随时可能坍塌的巨仓,无人敢上前!炽热的气浪已将靠近的人逼退数丈!

“让开!”一个沉静却无比决绝的声音响起。周鸣扯下被火星燎得焦糊的袍袖,露出精悍的手臂。他目光死死锁定那个传出哭喊声的通风窗,大脑在千分之一秒内构建着突入路径:

结构分析:丁号仓为木骨夯土结构,西侧火势稍弱(靠近河边,救水集中),主梁尚未断裂。

热力学模拟:底层火势最猛,温度最高,不可入。二层相对稍缓,但浓烟致命。通风窗位置是唯一可能的出入口。

路径规划:从西侧尚未起火的附属矮棚攀上仓顶(风险:瓦片松动)→横越滚烫的仓顶(需避开主梁断裂区)→从通风窗垂直下跳至二层(高度约一丈五,有粮垛缓冲可能)→循声救人→原路返回或从东侧未完全封死的楼梯冒险突围(东侧火势已大)。

每一步都充满致命风险!生存概率模型在脑中疯狂闪烁,数值低得触目惊心!

没有犹豫!周鸣如同离弦之箭,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冲向那吞噬生命的火海!

(四)

他敏捷地攀上西侧矮棚,滚烫的瓦片灼伤了他的手掌,他浑然不觉。在浓烟和热浪中,他如同狸猫般在倾斜的仓顶奔跑,脚下是燃烧的深渊!一根燃烧的椽木在他身后轰然塌落!

接近通风窗!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泪水横流。他毫不犹豫,看准窗内隐约的粮垛轮廓,纵身跃下!下坠的瞬间,灼热的气流如同烙铁般舔过他的后背!他闷哼一声,重重砸在松软但滚烫的粟米堆上,剧痛传来。

“阿宝!”他嘶哑地喊,强忍背部的灼痛和浓烟的窒息感。微弱的哭声从角落传来。他循声摸索,终于在浓烟中触到一个蜷缩的小小身影。

抱起孩子,用湿布(浸湿的衣角)捂住孩子的口鼻。回头路已被火焰封死!他当机立断,冲向记忆中尚未完全被火吞噬的东侧楼梯!楼梯在燃烧!木踏板焦黑变形!他每一步踏下,都感觉脚底传来烙铁般的剧痛和木材碎裂的呻吟!

“轰!”头顶一根燃烧的横梁带着万钧之势砸落!周鸣用尽全身力气将孩子护在怀中,猛地向前扑出!

“咔嚓!”燃烧的横梁擦着他的后背重重砸在楼梯上,火星和燃烧的木屑如同暴雨般溅落!一股难以想象的、皮肉焦糊的剧痛瞬间席卷了周鸣的整个背部!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怀中孩子的哭声让他咬碎了牙关!

“走!”他低吼一声,凭借着超越极限的意志力,抱着孩子,踉跄着冲下最后几级燃烧的楼梯,撞破一道被火焰包裹的侧门,滚入外面相对安全的空地!

“出来了!出来了!”人群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惊呼!

周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安然无恙、只是吓坏的孩子塞进扑过来的母亲怀中。随即,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向前扑倒在地。他的后背,衣衫尽毁,露出大片惨不忍睹的焦黑与血肉模糊的创面,皮肉翻卷,甚至可见森然肩胛骨!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焦糊的恶臭。

“太卜令!”屈洧目眦欲裂,冲上前。

(五)

巫咸、巫彭等人趁乱被擒,纵火阴谋彻底败露。楚王熊审震怒,下令严惩余党,厚恤死难仓吏。然而,此刻郢都百姓的目光,却牢牢聚焦在那个扑倒在尘埃中、后背焦黑的身影上。

“他…他冲进去救了阿宝…”

“为了个素不相识的蛮娃子(妇人可能是蛮族嫁入)…”

“他的背…天啊…”

先前被“天罚”谣言煽动的恐慌与怨恨,在铁的事实和周鸣舍身救人的壮举面前,如同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撼、愧疚、感激的复杂情绪。

“什么天罚!是那些恶巫放的火!太卜令大人是清白的!”

“他算出了真凶!还救了娃儿!”

“快!拿水!拿药!”

混乱中,一个白发苍苍、背着草药筐的老妪挤开人群。她看着周鸣惨不忍睹的后背,浑浊的眼中含泪,却异常镇定。“莫动他!烧烫伤最忌乱碰!”她迅速从筐中掏出一把新鲜的马齿苋,放入口中咀嚼成糊状,又挖起河边湿凉的淤泥。

“婆婆!这泥…”有人惊呼。

“听她的!”屈洧吼道,他认出这老妪是城南有名的草泽医婆。

老妪不理旁人,将嚼烂的马齿苋混合着清凉的河泥,小心翼翼地、厚厚地敷在周鸣后背的创面上。滚烫的伤口接触到这清凉的混合物,昏迷中的周鸣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微微抽搐。

“马齿苋清热毒,河泥拔火毒,能保命…”老妪喃喃道,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却无比轻柔。

越来越多的百姓围拢过来。有人递上干净的麻布,有人捧来清凉的井水,有人默默跪下祈祷。一个被周鸣从沮漳饥荒中救活的老农,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珍藏的、治疗烧伤的土三七根粉,默默撒在药泥上。

“算师大人…挺住啊…”

“您算出天理,算出人心,算出咱活命的路…您可不能有事啊…”

低低的祈祷和啜泣声在火场边缘响起。不知是谁,看着周鸣敷满药泥、依旧可见狰狞创痕的后背,又想起他平日挺直如松的脊梁,哽咽着说了一句:

“这才是…这才是真正的‘算骨’啊!算得清天机,扛得起道义!烧成这样,骨头还是硬的!心还是热的!”

“算骨!对!算骨医心!”旁边的人立刻附和。

“算骨医心!大人挺住!”呼声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汇聚成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回荡在刚刚经历浩劫的郢都夜空之下。

屈洧轻轻抬起周鸣,尽量不触碰他后背的伤。昏迷中的周鸣,似乎在这片由最朴素的感激和敬意汇成的声浪中,微微动了一下手指。他焦黑的后背,覆盖着由马齿苋、河泥、三七粉和百姓眼泪混合成的“药”,在未熄的火光映照下,竟显出一种近乎悲壮的、不屈的生命力。

郢都的大火终将被扑灭,阴谋的余烬终将被清扫。而“算骨医心”这四个字,伴随着这一夜的火光、伤痛与庶民的泪水,深深烙印在郢都的记忆里,也悄然重塑着周鸣在这荆楚大地上的位置。脊背可灼,其骨难摧;人心叵测,其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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