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西，祭天台高耸入云。九层夯土筑就的基座，象征着通向九重天的阶梯，通体覆盖着象征王权的青膏泥，在五月初五的烈日下反射着刺目的白光。台顶，巨大的青铜祭鼎三足鼎立，鼎腹饕餮纹狰狞，鼎内牺牲的油脂被灼烤得滋滋作响，升腾起浓烈而腥甜的烟气，与焚烧香草艾蒿的青烟混杂，形成沉重的烟幕，低低压在祭坛上空。
晋厉公身着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冕冠，手持玉圭，肃立于祭坛中央。他的身后，是晋国六卿重臣——执政韩厥、中军将栾书、上军佐士燮、下军将郤锜、下军佐郤犨、新军将郤至、新军佐荀偃…华服锦袍，冠冕堂皇，如同众星拱卫北辰。再外围，是森然林立的甲士，戈戟如林，在烈日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整个祭坛笼罩在一种庄严肃穆到近乎窒息的氛围中，只有祭火的噼啪声和风吹动旌旗的猎猎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或明或暗地聚焦在祭坛东侧一个并不起眼的身影上——周鸣。他今日未着卜史常服，而是一身素麻深衣，腰间束着一条嵌有玉质算筹的皮带，显得格外朴素，甚至有些格格不入。他面前摆放着一张低矮的檀木案几，案上别无他物，唯有一块打磨得极其光滑的玉髓算板，在强烈的阳光下，板面流淌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
厉公抬首望天，铅灰色的冕旒微微晃动，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神。他沉声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祭坛上回荡：“太卜鸣！依尔所推‘天机’，‘天狗吞日’之异象，当于今日何时降临？”
周鸣微微躬身，声音清晰而稳定，穿透了祭火的噼啪声：“禀君上，依臣所算，日蚀之始，当在巳时三刻又七分（约上午10点22分）。蚀甚（食分最大），当在午时初刻又三分（约11点18分）。蚀终，当在午时三刻又九分（约12点24分）。全程约计，一个时辰又一刻又一分。” 他报出的时间精确到了“分”（约1.4分钟），在只有圭表、漏壶计时的时代，这近乎神迹！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巳时三刻（10点15分）刚过，原本炽烈耀眼的太阳边缘，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阴影，如同被无形的巨兽咬下了一小口！
“蚀了！日头缺了！” 祭坛下，眼尖的甲士发出了压抑不住的惊呼！这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人群中荡开涟漪。恐慌如同实质的寒流，开始无声地蔓延。无论公卿大夫还是普通甲士，面对这“天狗吞日”的异象，源自血脉深处的敬畏与恐惧瞬间攫住了心神。许多人下意识地看向周鸣，眼神中充满了惊疑与震撼——他真的算准了！连“分”都不差！
厉公紧握玉圭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冕旒后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祭坛上神色各异的卿大夫们，最后落在周鸣身上，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日蚀缓慢而坚定地进行着。炽热的日轮被无形的黑暗一点点蚕食，天色也随之黯淡下来，从刺目的白昼，逐渐变为诡异的黄昏。风似乎也停止了，祭坛上的烟柱笔直上升，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恐惧在无声地发酵。
就在日轮被吞噬近半，天地间昏黄一片，蚀甚将至的压抑时刻！
“君上！天降异象，必有灾殃！” 一个尖锐而充满煽动性的声音骤然响起，打破了死寂！发声者乃下军佐郤犨，他脸色涨红，须发戟张，一步踏出班列，戟指周鸣，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此非寻常日蚀！此乃上天震怒！降罚于我大晋！根源何在？！” 他猛地转向周鸣，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怨毒：“皆因此獠！此周人异端，以妖术乱法！以算筹惑神！改制更张，悖逆祖宗成法！铸刑鼎，乱尊卑之序！和戎狄，污华夏之血！其行其术，皆乃逆天之举！今日天狗吞日，正是天帝示警，欲诛此獠，以儆效尤！请君上明鉴，速斩此祸国妖人，以平天怒！”
郤犨的怒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他身后，数名与栾氏（栾书虽死，其党羽犹存）、郤氏关系密切的中下层大夫和将领也纷纷鼓噪起来：
“郤大夫所言极是！天象示警，岂容忽视！”
“周鸣妖术惑众，乱我晋国法统！”
“诛杀妖人！平息天怒！”
“请君上顺应天命！”
一时间，“诛妖人！平天怒！”的呼喊声在祭坛上此起彼伏，与台下甲士因天象异变而本能产生的恐慌情绪相互激荡，形成一股汹涌的、指向周鸣的滔天巨浪！栾黡虽死，其残余势力借这“天罚”之机，终于亮出了獠牙，要将周鸣置于死地！
祭坛上气氛瞬间紧绷如弦！韩厥眉头紧锁，士燮面露忧色，荀偃眼神闪烁。厉公冕旒下的脸色阴沉如水，握着玉圭的手青筋暴起。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周鸣，看他如何在这天怒人怨的指控下自处。
面对汹涌的敌意和“天罚”的指控，周鸣的神色却平静得如同深潭。他甚至没有看那些鼓噪的栾党一眼，只是对着厉公再次躬身，声音依旧沉稳：“君上，天行有常，不为桀亡，不为尧存。日蚀月蚀，循轨而行，自有其‘数’，何来神罚？臣请为君上与诸公，演‘天道’之机。”
言罢，他一挥手。四名太卜府弟子合力抬上一个巨大的、覆盖着黑色锦缎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祭坛中央最开阔处。周鸣上前，抓住锦缎一角，用力掀开！
哗——！
一座前所未见、精妙绝伦的青铜仪器展现在所有人面前！它由三层嵌套的青铜圆环构成基座，环上刻满星辰与精细刻度。基座中心，托举着三个大小不一、光华流转的圆球。最大的圆球通体赤金，炽烈如火，居于中心（太阳）；稍小的一个球体为深青色，镶嵌着代表山川海洋的银丝（地球）；最小的一个球体则温润如月，泛着清冷的银辉（月亮）。最令人惊叹的是，三个圆球并非静止，而是通过一系列精密绝伦、互相啮合的大小青铜齿轮连接！齿轮上密布着细如发丝的齿牙，在弟子缓缓摇动基座一侧的曲柄时，发出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玄奥韵律的“咔哒”声。随着曲柄转动，那代表地球的青球缓缓自转，同时环绕着中心的赤金太阳球公转；而那代表月亮的银球，则在自转的同时，既环绕着青球（地球）公转，其轨道面（白道）又与地球环绕太阳的轨道面（黄道）保持着一个精确的夹角！
“此乃‘三辰仪’！”周鸣的声音如同洪钟，响彻因惊愕而暂时寂静的祭坛，“金球为日，青球为地，银球为月！其行其轨，其速其角，皆依天象实测之‘数’而铸！其齿轮啮合之‘比’，乃穷究日月之会、交蚀之期，千锤百炼而得！”
他大步走到仪器旁，接过弟子递来的一根细长玉杆，指向正在缓缓移动的三球：“诸位请看！此刻，银月运行至此——”玉杆点在月亮银球上，此刻它正缓缓移动到地球青球与太阳金球之间的连线上！“月行于日、地之间，其影投于大地！此影所罩之处，天光顿失，即为——日蚀！” 随着他话音落下，一名弟子将一支点燃的细长牛油烛置于金球（太阳）后方。炽热的烛光投射而出，穿过缓缓移动到特定位置的银球（月亮），在地面铺开的巨大白色素帛上，清晰地投下了一个边缘模糊的、缓缓移动的圆形阴影！那阴影的形状、大小、移动轨迹，竟与此刻天空中正在发生的日蚀景象，惊人地同步！
祭坛上下一片死寂！连方才鼓噪最凶的郤犨等人，也如同被扼住了喉咙，目瞪口呆地看着地面素帛上那清晰移动的月影，又抬头看看天空中那依旧在蚕食日轮的黑暗，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这…这妖器，竟能重现天象？！
“此影，”周鸣的玉杆重重地点在素帛的阴影上，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力量，“非神魔之怒，非天帝之罚！此乃月行轨道与日地连线相交，月影遮蔽日光之自然之理！如同人立于灯前，身影投于壁！其始、其甚、其终，其方位几何，皆可依此仪之‘数’（轨道参数、速度比），提前推算，毫厘不爽！今日之蚀，昨日可算！明日之蚀，今日可知！此乃天道运行之法则，是‘数’之必然，非人力可改，更非神意喜怒！”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面色惨白、如遭雷击的郤犨及其党羽，声音如同冰原上刮过的寒风：“尔等口口声声‘天罚’，言周某‘逆天’！试问，周某所算之蚀，可曾虚言？周某所制之仪，可曾作假？此蚀之生，循轨而行，依数而动，乃天地自然之道！尔等不明天道，不识‘数’理，仅因私心作祟，便妄言天意，构陷忠良，煽动恐慌，扰乱祭典，欲借天象之名，行倾轧之实！究竟是谁在逆天？！究竟是谁在亵渎神明？！”
“说得好！”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喝如同惊雷炸响！晋厉公猛地踏前一步，冕旒激荡，玄衣翻飞！他“锵啷”一声拔出腰间那柄象征着晋侯无上权威的青铜长剑！剑身铭文“晋侯虔作元用”在昏黄的天光下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寒芒！剑锋如电，直指面无人色的郤犨及其党羽！
“逆天者——汝等！”厉公的声音充满了暴怒与杀伐之气，如同九天惊雷，在死寂的祭坛上滚滚回荡！恐怖的威压瞬间笼罩了郤犨等人，他们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抖若筛糠，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妖言惑众！扰乱大典！构陷贤能！其心可诛！来人！”厉公剑锋寒光四射，“将此等悖逆之徒，拿下！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诺！”如狼似虎的甲士轰然应诺，蜂拥而上，瞬间将瘫软的郤犨及其党羽反剪双臂，如同拖死狗般拖下祭坛。他们绝望的哀嚎和求饶声迅速消失在森严的甲胄碰撞声中。
就在这雷霆处置的瞬间，天空中那覆盖了日轮最后一丝光亮的阴影，开始缓缓退却！一线刺目的金芒，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顽强地刺破了无边的黑暗！紧接着，第二缕，第三缕…被吞噬的太阳，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挣脱束缚，重新将光明与炽热洒向人间！
“天亮了！日头出来了！”祭坛上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压抑！无论是公卿大夫还是普通甲士，都情不自禁地仰望着天空，看着那光明的王者重临大地，脸上充满了敬畏与激动！
金色的阳光，如同神只的恩典，越来越盛，越来越亮，最终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阴影！正午的阳光再次普照祭坛，将一切镀上了一层神圣的金辉！
周鸣静静地站在祭坛中央，沐浴在重生的阳光之下。他手中那根玉质的算板，在炽烈的日光直射下，突然折射出一点奇异、深邃的幽蓝光芒！
厉公平息了怒火，还剑入鞘，威严的目光扫视群臣，最后落在周鸣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期许：“太卜鸣，明辨天机，匡正视听，功莫大焉！晋国有卿，社稷之福！” 群臣齐声附和，颂扬之声如潮水般涌向周鸣。
周鸣躬身谢恩，神色依旧平静。他缓步走向祭坛边缘，那里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绘制在精细熟牛皮上的晋楚山川地理形势图。他将手中那块在阳光下闪烁着幽蓝光泽的玉髓算板，轻轻举起，对着阳光，似乎在仔细端详。
就在这一刻！
异变陡生！
那原本温润剔透的玉髓算板，在正午最强烈的阳光直射下，内部仿佛被点燃了一般！无数道极其细微、如同发丝、又似龟裂的奇异纹路，骤然从玉髓深处浮现出来！这些纹路并非天然，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其规则、充满几何美感的复杂图案！它们交织、蔓延、汇聚…
在周鸣骤然收缩的瞳孔中，在周围近侍无意间瞥来的目光里，那玉髓算板的核心区域，光敏暗纹最终清晰地勾勒出三块相互嵌合、又隐隐对峙的疆域轮廓！轮廓边缘，赫然是三个微小却锋芒毕露的古老图腾徽记——獬豸（象征法度，指向韩）、玄鸟（象征军武，指向赵）、耒耜（象征农耕，指向魏）！
三块疆域，三个徽记，共同组成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预言——
三晋分晋！
周鸣握着算板的手指，瞬间冰凉。重见天日的阳光温暖地洒在他的身上，却驱不散那从玉髓深处透出的、直刺灵魂的寒意。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越过巍峨的晋阳城阙，投向那幅巨大的晋楚大地图。
玉算板的幽蓝暗影，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透过他的指缝，无声地投射在牛皮地图上那象征晋国广袤疆域的区块之上。
光与影交织。
算板上的分裂图纹，与地图上统一的疆域，在刺目的阳光下，构成了一幅令人心悸的、指向未来的残局。
卷五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