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西境，霍太山麓。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砂砾，抽打着连绵的晋军营垒。中军大纛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猎猎作响，旗面上狰狞的兽纹仿佛也染上了肃杀之气。营垒深处，哀嚎与咒骂声隐约传来，混杂着皮鞭抽打皮肉的闷响，刺破寒风的呜咽。
周鸣裹紧身上的羊皮裘，跟随面色凝重的中军司马，穿过戒备森严的辕门，踏入一片临时圈出的空地。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位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数学教授，胃部也忍不住一阵翻搅。
数十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平民被粗绳捆绑着，跪在冰冷的泥地上。他们大多是老弱妇孺，眼中满是惊惶与绝望的泪水。几名穿着晋军皮甲、脸上带着蛮横与贪婪的军士，正粗暴地揪起一个枯瘦老者的头发，将他拖到空地中央。一名军吏模样的人手持削尖的木牍和墨笔，正不耐烦地吆喝着：
“下一个！报上姓名、所属部曲！”
“俺…俺是山下潞村种地的…不是狄人…”老者抖如筛糠。
“呸！狄人奸细，还敢狡辩！”揪着他的军士狠狠啐了一口，抬脚踹向老者膝弯。
军吏头也不抬，在木牍上刻下几笔：“潞氏探子一名，斩首，记功！丙什第七伍，王二狗，首级一！”
旁边已有几具无头的尸体倒在血泊中，暗红的血液渗入冻土，凝结成刺目的冰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恐惧。更多被捆绑的平民绝望地哭喊起来。
“看到了吗，周师？”中军司马的声音压抑着愤怒与无奈，“赤狄扰边，烧杀抢掠，固然该杀。可我军各部为争‘首级’之功，杀红了眼！斥候捕风捉影，前锋更是见人就杀！潞氏之地，狄人、归化之民、流亡晋人杂居，根本难以分辨！此等杀良冒功之风日盛，非但损耗我晋国人口，更使边境民心尽失，赤狄未灭，根基先毁！上卿震怒，严令彻查，然军法旧制只认‘首级’，积弊难返啊！”
周鸣的目光扫过那些惊恐的面孔，扫过军吏手中记录着血腥功勋的木牍，扫过血泊中凝固的绝望。冰冷的数字瞬间在他脑中翻腾：杀良冒功的边际收益（获取军功赏赐）远大于其风险（被识破概率低、惩罚轻微）。旧有的单一“首级记功制”，在缺乏有效监督和多元评估机制下，必然诱发这种系统性扭曲。效率的代价，是人命和道德的崩坏。
“上卿召见！”传令兵的声音打断了这片血腥的喧嚣。
中军主帐内，炭火熊熊，驱散了帐外的严寒，却驱不散赵盾眉宇间的阴霾。他身着玄色犀甲，并未戴胄，花白的须发更添威严。郤缺、栾书、士会、荀林父、先榖等六卿核心将领分列左右，气氛凝重。
“周鸣，”赵盾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眼前乱象，你已目睹。赤狄盘踞潞氏，依托山险，凶悍难缠。若军心涣散，士气萎靡，此战难胜。然若纵容此等杀良恶行，纵胜，亦是败！老夫欲根除此弊，革新军功之制。你精于筹算，善理纷繁，此事，交由你办。五日之内，我要看到可行之策，于潞氏之战施行！”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帐中诸将，尤其在年轻气盛、眼神闪烁的先榖脸上停留了一瞬。
压力如山。周鸣躬身领命：“臣，竭尽所能。”他知道，这不仅是技术问题，更是对现有权力分配和既得利益集团的挑战。
接下来的四日四夜，周鸣几乎未曾合眼。他的临时军帐成了数据与逻辑的战场。案几上堆满了各军呈报的旧日战报、军功记录、阵亡名册、粮秣消耗简牍，以及他亲手绘制的潞氏地形图、赤狄部落分布草图。地上则铺着一张巨大的素色麻布，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墨线网格。
他构建的多维军功评估系统，核心是一个带约束条件的线性评分模型：
总功勋值S=Σ(单项战绩分值*权重系数)+团队协作加成-道德惩罚项
关键维度与参数设计（部分）：
1.基础战果项(Fi)：
斩首\/俘获(F1)：核心基础，但引入敌军等级系数(a)：
赤狄甲士（披甲持戈，有坐骑）：a=1.5
赤狄精锐步卒（皮甲，武器精良）：a=1.2
普通狄卒（布衣，简易武器）：a=1.0
妇孺老弱：a=0(直接否定其作为战果的价值)
缴获重要军械\/物资(F2)：如战车、良马、首领旗帜、大量粮草。需核定价值等级（1.0-1.8）。
摧毁重要设施(F3)：如焚毁狄人粮仓、捣毁祭祀高台、堵塞山道隘口。核定战略价值（1.0-1.5）。
2.战场位置与风险权重(wp)：
前锋陷阵(wp1)：承担最高风险，直面敌锋。权重=1.5
侧翼突破(wp2)：承担较高风险，打开局面。权重=1.3
中军策应\/预备(wp3)：风险中等，起稳定作用。权重=1.0
后卫\/辎重护卫(wp4)：风险相对较低。权重=0.8
(约束：需由随军“记功史”实时记录确认部队位置，虚假记录重罚)
3.团队协作加成(tb)：鼓励集体行动，避免个人英雄主义。
协同作战基础分：确认参与有效协同（如合围、掩护），小队成员各+0.2。
斩将夺旗：
击杀\/俘获狄人百夫长：小队成员各+1.0，主要执行者额外+0.5。
击杀\/俘获狄人首领\/大祭司：小队成员各+3.0，主要执行者额外+2.0，并直接擢升爵位。
夺取部落图腾旗\/首领大纛：小队成员各+2.0，执旗者额外+1.0。
救援友军：成功解救被围困友军小队，救援队成员各+1.0。
4.道德惩罚项(md)：一票否决性质的严厉约束！
杀降(md1)：经核实，斩杀已投降或丧失抵抗能力的敌人。惩罚：本次战斗所有功勋清零，并倒扣总功勋值20%，主犯处死，参与者连坐降爵\/鞭刑。
抢掠平民(md2)：劫掠、奸淫、焚烧归化民或晋人村落。惩罚：所涉人员本次功勋清零，缴获物资三倍赔偿受害者，主犯斩首\/刖刑。
虚报冒功(md3)：谎报战果、等级、位置、团队贡献。惩罚：所涉虚假功勋值双倍扣除，主犯降爵\/贬为奴隶，参与者鞭刑\/罚没赏赐。
(约束：设立独立于各军的“军功核验营”，由赵盾直属中军司马统领，吸纳当地向导、归化民代表参与辨认；鼓励士兵互相监督举报，查实重赏)
5.最终功勋值(S)转换：
设定基准线（如S=10可获最低等赏赐\/爵位提升）。
采用分段累进制：S值越高，提升爵位所需的“功勋门槛”也相应提高（防止一次大功骤升过高）。
引入“战损比”修正：若某部斩获丰厚但自身伤亡异常惨重（超出模型预测范围），需审核其指挥是否得当，功勋值可能酌减。
模型的核心在于多维度加权与严厉的道德约束。它通过提高精锐敌军价值、鼓励高风险位置作战和团队协作，引导军队去啃真正的硬骨头；同时用严苛的惩罚和独立的核验机制，死死扼住杀良冒功和劫掠的咽喉。
周鸣用数百根特制的、染有不同颜色（代表不同权重）的算筹，在麻布网格上搭建起一个动态的模型演示阵列：
横向代表不同的作战单位（什、伍）。
纵向代表不同的评估维度（F1、F2、wp、tb…）。
算筹的颜色（红=高权重，蓝=中等，黄=基础）和摆放位置（网格节点）直观显示权重。
代表不同战果（如一个小型狄人木雕代表首级，微型旗帜代表夺旗）的标记物被放置在对应维度的算筹旁。
当发生“杀降”或“抢掠”时，一枚沉重的、刻有“罚”字的黑色石筹会被放置在对应单位的位置，瞬间压垮该单位的所有其他算筹阵列，视觉效果极具冲击力。
第五日清晨，中军大帐再次聚将。赵盾高坐，诸将肃立。周鸣在巨大的麻布阵列前，向赵盾和诸将详细阐释了这套“军功算爵”新制。他避开了复杂的公式，用算筹阵列的推演直观展示：
演示前锋甲士小队斩杀一名赤狄甲士（a=1.5，wp=1.5）与后卫步卒斩杀一名普通狄卒（a=1.0，wp=0.8）的功勋差距。
演示小队协作夺旗的巨大加成。
重点演示当某单位位置被记功史标注为“后卫”，却上报“前锋斩获”时，算筹阵列因位置权重不符而无法平衡，立刻暴露矛盾。
最震撼的是，当代表“杀降”的黑色石筹落下，该单位所有代表功勋的彩色算筹瞬间被“压制”失效的场景。
帐内一片寂静。郤缺眼中闪过精光，微微颔首。栾书抚须沉思，若有所思。士会面露赞许。荀林父松了口气。唯有先榖，脸色阴沉，嘴角紧抿，眼神死死盯着那枚代表严厉惩罚的黑色石筹。
“善！”赵盾猛地一拍案几，声震全帐，“此制明晰公允，导人向善，激扬正气！即日起，于全军推行！周鸣，命你统辖‘军功核验营’，随中军行动，立‘算爵台’于阵后，依此模型，实时记录核验，战后即刻论功行赏！寡人亲为将士册封！”
潞氏之野，鼓声震天。
晋军与赤狄的大军在山谷间轰然对撞。箭矢如蝗，戈矛如林，战车奔驰，血肉横飞。喊杀声、兵刃撞击声、濒死惨嚎声汇成一片死亡的狂潮。
在相对安全的战场后方高地，一座临时搭建的木台拔地而起——这便是“算爵台”。周鸣端坐台中，神色肃穆。他面前是那幅巨大的麻布网格阵列，此刻已被按晋军主要参战部曲（赵、郤、栾、士、荀、先等）分割成若干区域。十余名精于计算的书记官和数名中军司马派来的“记功史”环绕左右。
台下，是数十名来自中军、眼神锐利的核验营士卒，以及几名神色紧张的潞氏归化民向导。
战斗信息如同流水般涌来：
传令兵飞马驰报：“报！前锋左翼，郤氏部曲‘黑戈营’丙什，陷阵！斩赤狄甲士首级三！自身重伤一，轻伤二！位置：落鹰口，确认前锋！”
“报！中军右翼，栾氏‘飞羽营’甲什，协同友军击溃狄人一部，缴获图腾旗一面！执旗者：栾甲什什长栾成！”
“报！后卫，先氏‘锐士营’…报称其戍守之侧翼遭小股狄骑袭扰，击退之，斩首五！”
周鸣大脑飞速运转，书记官们则根据模型规则，快速在对应部曲的阵列区域摆放算筹：
郤氏“黑戈营”丙什：三根代表“斩首甲士”的红色算筹（F1=1.5）置于“前锋”权重区（wp=1.5），旁边加上代表“重伤”的灰色标记（影响后续战损比评估）。三组算筹（基础战果位置权重）立刻形成一个小型功勋簇。
栾氏“飞羽营”甲什：一面代表“夺旗”的小旗标记置于阵列中央，旁边立刻添加代表“团队协作加成”（tb=2.0）的深红色算筹和代表“执旗者加成”（+1.0）的金色算筹，功勋值显着提升。
先氏“锐士营”报功处：书记官正要将五根代表“斩首”的黄色算筹（普通狄卒，a=1.0）放入“后卫”区（wp=0.8）。周鸣突然抬手：“且慢！核验营，速查后卫‘锐士营’所报斩获首级，尤其查验是否为青壮狄卒！位置再核实！”
核验营士卒立刻行动。不久，回报声带着一丝异样：“禀周师！查‘锐士营’所献首级五具…皆…皆为老弱！其中两具，经向导辨认，乃潞村月前被掳走的晋人老翁！且其报功位置‘侧翼袭扰点’，记功史记录彼时该营主力实际位于更后方辎重营附近！”
帐内气氛瞬间凝固。周鸣眼神冰冷。书记官毫不犹豫地将一枚沉重的、刻着“罚”（md3虚报冒功，md1杀良）的黑色石筹，重重压在代表先氏“锐士营”上报功勋的区域！
“咔嚓！”一声脆响，代表那五个“首级”的黄色算筹，在黑色石筹的威压下，竟被模拟阵列中预设的机括（巧妙隐藏的细绳）瞬间弹断、崩飞！
“先氏‘锐士营’，虚报战功，杀良冒功！依新制，本次功勋清零，倒扣总功勋值20%！主犯及参与者，战后严惩！”周鸣的声音通过特制的铜皮传声筒，清晰地传遍算爵台四周。
台下围观的各部轮换休整的士卒一片哗然！震惊、愤怒、鄙夷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远处先氏部曲的旗帜方向。郤氏、栾氏等部的士兵则爆发出欢呼，新制的公正让他们热血沸腾！
先榖此刻正率本部精锐在前方冲杀，闻听后方算爵台传来的裁决和士卒的哗然，气得几乎咬碎钢牙。他亲眼看到自己一个心腹部下被核验营士卒当场拿下捆缚。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他手中长戈狠狠劈开一名狄人，鲜血溅满甲胄，他回头望向后方高台那个青灰色身影的目光，充满了怨毒与杀意。
“周鸣！”先榖心中怒吼，“断我部曲功勋，辱我先氏威名！此仇不共戴天！”
傍晚，血战初歇。残阳如血，映照着尸横遍野的战场。
算爵台下，却是一片庄严肃穆又激昂振奋的景象。第一批经过严格核验、功勋卓着的将士，被赵盾亲自召至台前。巨大的算筹阵列上，他们的功勋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郤氏黑戈营丙什全体！陷阵先锋，斩狄甲三！功勋卓着！擢什长郤勇为下大夫，赐田百亩！余者各晋爵一级，赏金、帛！”赵盾洪亮的声音响起。
“栾氏飞羽营甲什！协同夺旗，扬我军威！什长栾成擢下大夫，赐田八十亩！执旗勇士额外赏金五十！余者晋爵一级！”
…
被念到名字的将士，在袍泽们无比羡慕和敬仰的目光中，激动地浑身颤抖，单膝跪地，接过象征爵位和赏赐的符节、玉器、帛书。他们身上的伤痛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无上的荣耀和实实在在的回报！这是他们用血勇和遵守新制换来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公正！
“军功算爵！万胜！”不知谁先喊了一句。
“万胜！万胜！万胜！”山呼海啸般的呐喊瞬间席卷了整个晋军大营，疲惫一扫而空，士气如烈火般熊熊燃烧！新制的种子，在血与火的战场上，在算筹与规则构筑的框架下，开始生根发芽。
唯有先氏部曲的营地，一片死寂。先榖脸色铁青地坐在帐中，案几上放着被弹断的几根黄色算筹残骸。他猛地拔出佩剑，寒光一闪，狠狠劈向那几根残筹！
“咔嚓！”木筹应声而断。
“周鸣…还有那该死的算筹…”先榖盯着断口，眼中是化不开的阴鸷与杀机，“潞氏之战后，我必让你…算无可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