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到了。
前一天夜里，就听见贾姨在灶披间里窸窸窣窣忙活了半宿，泡豆子，剥核桃，洗红枣。那哗啦啦的水声和偶尔锅碗轻碰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冬夜里，听着就让人心里莫名踏实。
早上醒来，推开窗，一股混合着米粮豆香和淡淡甜气的温暖雾气就扑面而来，将窗外清冽的寒气都冲淡了几分。院子里那层薄霜在初升的日头下闪着细碎的光，看着也没那么冷了。
“小小，快起来！粥快好啦！”贾姨在灶间扬着声唤我，语气里带着忙碌的喜悦。
我披衣起身，凑到灶台边看。那口最大的陶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粘稠的热泡，里面是早已分不清你我的各色豆米果子，红豆染出了一片暖色，莲子白胖，红枣裂开了嘴，栗子金黄，米粥黏稠，看着就暖融融的。
“今年这粥熬得透，火候正好！”贾姨用大木勺搅动着，脸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快，拿碗来，先给你盛一碗，趁热吃！”
我捧着那只粗陶大碗，里面是满满当当、熬得几乎化了形的腊八粥。舀一勺送进嘴里，豆子的绵软，米粥的糯香，枣子的甜，核桃的脆，还有那一点点桂花的余韵，全都混杂在一起，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连指尖都仿佛暖和了起来。
“好吃！”我眯着眼，由衷地赞叹。
贾姨看着我，眼角的皱纹都笑深了：“好吃就多吃点！咱们今年料足！”
正吃着，院门被敲响了。是隔壁的周叔，端着个小陶钵，笑呵呵地站在门口：“贾嫂子，小小娘子，我们家那口子也熬了粥，非让我送点过来，说是邻里邻居的，尝尝各家的味道！”
贾姨连忙接过来，又不由分说地拿了个大碗，从我们锅里舀了满满一碗硬塞给周叔：“正好正好，也尝尝我们家的！多谢你们平日照应！”
周叔推辞不过，端着碗乐呵呵地走了。没一会儿，斜对门做绣活的张娘子也送来了她家带的腌脆瓜，说是给粥添个味。一来二去，这小小的西泠院里，竟也因为这腊八粥，多了几分难得的热闹气儿。
我看着贾姨与邻里们笑着寒暄，看着手里这碗汇聚了不知多少家心意的粥，心里那处因师长背弃、友人疏离而留下的空缺，仿佛也被这朴素的、带着烟火气的暖意，一点点填补了起来。
吃完粥，身上暖透了，我便揣着手炉，信步出了门。钱塘的街道上，今日也多了几分不同往日的活气。不少人家门口都飘着熬粥的香气，小孩子们穿着新絮的棉袄，在巷子里追逐笑闹，小脸冻得通红，却满是兴奋。
路过灵隐寺方向，能看见远远近近有不少人提着食盒、捧着陶罐往山门去，想必是去布施腊八粥，或是祈福还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又平和的节日氛围。
我没有往寺庙去，只是沿着西湖慢慢走着。湖面罩着薄薄的雾气，远处的山影朦胧。偶尔有认识的街坊见到我，会笑着打声招呼：“苏小娘子，腊八安康！” 我也笑着回应。那些探究的、异样的目光，似乎在这一天，也被这普天同庆的暖意冲淡了许多。
走着走着，竟又看到了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他今日的草靶子上，除了红艳艳的糖葫芦，还插着几串裹了糖霜的山药豆和荸荠。
我想起前几日自己那番“惊天动地”的糖葫芦制作，不由得失笑。那“万年牢”终究是没做成，还吃出了一条虫。可那份亲手尝试的笨拙和乐趣，以及失败后的哭笑不得，此刻回想起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小娘子，来一串？今日腊八，买两串送一串山药豆！”小贩热情地招呼。
我笑着摇了摇头：“今日吃过粥了，甜得很，下回吧。”
回到西泠小院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驱散了些许寒意。贾姨正在收拾碗筷，哼着不成调的小曲。院子里，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斑驳的墙面上，将那点点青苔也映出了几分暖意。
我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枕边那块金缮的碎砚，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远处似乎隐约传来灵隐寺悠远的钟声，一下，又一下，敲在这腊八日的安宁里。
这个冬天，好像真的，没那么难熬了。至少，在这一刻，捧着这碗暖粥，听着这祥和钟声，看着贾姨忙碌而满足的背影，我心里是暖的，是静的。
腊八一过，年，就真的不远了。
建康腊八（贵族风俗志）
腊八之辰，建康城内虽无北地酷寒，却也浸染着一层深冬的肃杀。然而，这股肃杀很快便被弥漫全城的食物香气与宗教氛围冲淡，勾勒出一幅属于帝国都城的、兼具世俗烟火与精神寄托的节令画卷。
寺庙供养与贵族施药
晨曦微露，建康内外大小佛寺的钟声便次第响起，悠远沉雄，唤醒了整座城市。对笃信佛教的南齐贵族而言，腊八首先是“佛成道日”，意义非凡。
皇室率先垂范，由光禄寺牵头，备下“七宝五味粥”及大量米、油、帛等物，分赐金陵、瓦官、同泰等皇家寺院，供养僧众，祈求佛祖庇佑国祚绵长。各大士族门阀亦竞相效仿，车队载着精心熬制的腊八粥（此时或称“药食”、“腊药”）及各色贡品，前往与其家族渊源深厚的寺庙布施。阮府、王、谢、庾、桓等高门，皆有其固定布施的寺院，这不仅是信仰，更是彰显家族实力与影响力的场合。
阮遥夫人崔氏，虽因家事烦忧，此日亦强打精神，命仆从备下丰盛粥料与锦帛，亲自前往与阮家关系密切的栖霞寺上香布施。寺内香烟缭绕，诵经声不绝于耳，贵族女眷们衣香鬓影，在虔诚的氛围中完成着年度的宗教功课，也暗中比较着彼此供奉的厚薄。
家族祭祀与“腊鼓”驱傩
供养僧侣之后，贵族之家内部的祭祀亦不可废。各府邸祠堂中，早已备下三牲醴酒、时鲜果品。家主率领族中男丁，焚香叩拜，祭祀先祖与门户之神（“祠户”、“祠灶”等遗风犹存），感念祖宗庇佑，祈求来年家宅安宁、族运昌隆。
此日，亦有“腊鼓驱傩”之俗。虽不似民间那般喧闹，但一些武将门第或保有古风的家族，仍会由府中健仆戴上狰狞的“傩面”，击打腰鼓，在府内主要院落游行一番，以示驱除疫鬼，保佑平安。镇北将军府在京邸中，谢清不在，谢屹便令老管家依北地旧俗，简单操办了一下，那雄浑的鼓点在严谨的建康宅邸中，显得格外突兀，却也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悍勇之气。
精馔宴饮与“腊八粥”的雅趣
宗教与祭祀活动之后，便是属于活人的宴饮享乐。建康贵族虽承袭魏晋风度，推崇清雅，但在节令饮食上却绝不马虎。
各府厨下，早已忙碌多时。熬制腊八粥是重头戏，其用料之精，远非民间可比。除了寻常的稻、黍、稷、粱等谷物，红豆、赤小豆、芸豆等豆类，更添入了莲子、芡实、薏米、松子、核桃、栗茸，乃至蜜饯、果脯，以饴糖或蜂蜜调味，务求香甜软糯，滋味层次丰富。盛粥的器皿亦极尽考究，多用越窑青瓷或漆木碗盏，以示雅致。
除了粥，宴席上还必有应节的“腊肉”。选取上好的猪、羊、鹿肉，以盐、花椒、茱萸等香料腌制后风干，或蒸或炙，香气浓郁，是佐酒下饭的佳品。此外，各类腌菜、糟鱼、暖锅亦是席上常见之物。
是日，贵族之家或闭门欢宴，共享天伦；或邀约知己同好，举办小型雅集。席间，除了品尝美食，亦少不了清谈、赋诗、鉴赏书画古玩。阮郁此日便受三皇子之邀，赴其府邸小聚，席间所食腊八粥，乃是用宫中赐下的御米并海外香料熬制，其味非凡，席间众人所谈，亦多是朝局风向、漕运利弊，节日的氛围中，依旧渗透着权力的博弈。
馈赠往来与社交季
腊八亦是建康贵族圈中一个重要的社交节点。相互馈赠腊八粥及其他节礼，是维系关系、表达亲疏的重要手段。
林婉儿一早便备好了数份厚礼。送往阮府积庆堂的，自然是极品燕窝并她“亲手”调制的安神香囊，言辞恳切，关怀舅母身体；送往几位交好贵妇府上的，则是时兴的锦缎并精巧的节令点心；甚至连谢屹的将军府，她也依礼命人送了一份上等腊肉和佳酿，姿态做得十足，仿佛醉仙楼的不快从未发生。至于谢清所在的疏影阁？她自然是“忽略”了。
而疏影阁内，谢清对此等应酬嗤之以鼻。她命北地带来的厨子，用北地法子熬了大锅浓稠的肉糜粥，加了大量胡椒驱寒，与自己的侍卫仆从分食，热闹痛快。对于外面送来的那些精致却“没滋味”的粥品，她看都懒得看，直接赏了下人。
养生与“浴佛”余韵
腊八节亦被视为养生的重要时节。贵族们相信此时进食杂粮粥可调和五脏，益气驱寒。更有讲究者，会按医家方子，在粥中加入枸杞、黄芪等药材，制成真正的“药粥”，以期延年益寿。
此外，一些特别虔诚的贵族，在寺庙接受“浴佛”仪式后，会将那象征性的“浴佛香汤”请回少许，或自饮，或给家人擦拭额头，认为可得佛力加持，祛病消灾。
暮色降临时，建康城的腊八氛围渐渐平息。各府邸门前车马渐稀，但空气中残留的食物香气与寺庙飘出的檀香，依旧萦绕不散。对于建康的贵族而言，腊八节既是对神佛与祖先的告慰，也是对自身阶层文化与生活方式的集中展示，更是在密集的社交活动中，巩固和拓展人脉关系的契机。年的脚步，就在这庄重与世俗交织的仪式中，悄然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