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鹏站在那伤痕累累的讲台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经验丰富的老兵审视新兵蛋子般，缓缓扫过教室里一张张混合着期待、紧张和些许跃跃欲试的脸庞。
“好了，‘语言的艺术’理论部分暂时到此为止，光说不练假把式。”他停顿了一下，刻意让 suspense 在空气中慢慢积累、发酵，“现在是实战演练时间。你们的第一个团队任务，目标明确，难度…嗯…史诗级。”
他背后的投影屏亮起，上面出现了两行加粗的标题：
【实战演练课题：舆论引导与事件重塑】
【目标：为上周新生评估会上发生的‘小意外’制造并推广一个合理、可信的官方解释】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和倒吸凉气的声音。每个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谁都知道赵大鹏指的是哪两件“小意外”——评估会上，那该死的音响设备突然抽风，开始用极其犀利的言辞公开吐槽各位老师的着装品味、发型特点和教学能力（后来被证实是林小满那台成精手机的杰作）；紧接着，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无法抗拒的能量波动席卷了半个会场，让包括校长在内的一大片人不由自主地、姿态各异地集体蹦起了迪（这口巨大的黑锅，则稳稳地扣在了林月微的身上）。这两件事，堪称星云大学近年迎新史上最离谱、最社死、也最让人津津乐道（私下里）的传奇。
“分组讨论，每组必须提出一个完整的、可执行的解释方案，包括核心说辞、传播渠道和应对质疑的话术。”赵大鹏按下了手中的计时器，发出“嘀”的一声脆响，“你们只有十五分钟。开始！”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如同被投入了沸水的蚂蚁窝。桌椅被拖动的刺耳声、激烈的争论声、拍脑袋想点子的声音响成一片。
第一组由林小满带领（大家似乎默认了他是“音响事件”的主角，该负主要责任），他们的方案最为大胆和…甩锅：“我们就说是校长本人精心策划的惊喜跨界表演！反正校长最近一直在各种会议上强调创新教育、打破常规，这个理由简直天衣无缝！主题就是‘解构权威，幽默迎新’！吐槽是设计好的，跳舞是互动环节！”
第二组的想法更加天马行空，充满了科幻色彩：“是不是可以说学校信息技术中心正在测试一种新型的全息投影和沉浸式声场技术，结果系统不幸被校外黑客组织入侵了，导致了这场混乱？我们把锅甩给虚无缥缈的黑客！”
第三组则走起了抽象文艺路线：“不如整体包装成一场超现实主义的先锋行为艺术表演！主题是‘解放天性，拥抱荒诞’，这样无论多奇怪、多离谱的行为和声音，都能解释得通！就说目的是激发新生的创造力和批判性思维！”
林月微所在的那一组相对保守一些，提出了一个看似更贴近学生活动的方案：“说是学生会组织的、别开生面的破冰活动怎么样？目的是用夸张的方式打破新生之间的隔阂和对老师的恐惧感。虽然有点牵强，但比前几个听起来稍微靠谱点…”
各组方案一个比一个荒诞离奇，赵大鹏穿梭其间，听着那些异想天开的“解释”，脸上的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既想为这群小崽子的想象力鼓掌，又想为他们那几乎不存在的“可信度”概念而抱头痛哭一场。
“好了！时间到！全体安静！”赵大鹏用力拍着手，盖过了现场的嘈杂，“每组派一个代表，陈述你们的方案，然后我们一起讨论哪个最（勉强）可行，再进行优化。”
陈述过程笑声不断，堪称群魔乱舞。当第五组代表一脸认真地提出“可能是某种未知的外星信号短暂干扰了会场电子设备和人脑波，导致了集体幻觉和行为异常”的解释时，连赵大鹏都忍不住抬手扶额，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
“同学们，收一收，收一收你们的脑洞！”赵老师无奈地提高了声音，“我们要的是能让人相信、或者至少愿意假装相信的解释！不是让你们写科幻电影剧本或者奇幻小说大纲！记住我上节课强调的要点：最佳谎言是九分真一分假，要巧妙地利用人们已知但并不完全深入了解的概念进行包装！”
经过一番近乎打架的激烈讨论和互相贬低对方的方案后，大家最终勉强达成了一个看似最合理——或者说，至少不是完全离谱、能自圆其说一点的——官方说法雏形：那是学生会策划的一场“别开生面”的迎新行为艺术表演，旨在用幽默和互动打破新生隔阂，拉近师生距离。音响吐槽内容均为提前写好的、经过“友好协商”的剧本（强调是善意的玩笑），集体舞则是精心设计的、强调参与感的互动环节。
“但这个说法有个明显的漏洞。”一个戴着厚眼镜、思维缜密的女生立刻指出，“如果吐槽是提前写好的剧本，为什么被吐槽‘领带品味灾难’的王老师当时脸色那么难看？差点当场心梗？而且据我所知，学生会根本没有提前联系过任何老师对稿！”
林小满推了推自己的眼镜，硬着头皮解释：“可以说…是保留了部分即兴发挥空间？为了增加真实感和惊喜效果？或者说是演员临场发挥稍微…过头了一点点？”
“或者干脆说老师们都是为了配合表演，演技逼真！”有人补充道，语气自己都不太信。
赵大鹏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行吧，暂时就这么着吧，细节再打磨。现在，我们需要把这个说法‘植入’到校园舆论中去。各组分头行动，立刻执行！A组负责网络舆论，去校园论坛和匿名社区发帖‘爆料’；b组负责线下传播，‘无意中’和普通科的同学、室友透露；c组任务最艰巨，负责跟部分老师进行‘解释和道歉’，优先选择好说话的，难搞的…暂时回避。行动！”
行动计划迅速展开。林小满带领技术小组（其实就是他和另外两个稍微懂点电脑的同学）立刻在校园论坛上发布了精心编写的帖子，标题取得极其吸引眼球：《独家揭秘！评估会风波背后的真相：一场精心策划的先锋行为艺术！》。
“这样写行吗？”林小满指着屏幕念道，“‘据悉，学生会在新生评估会上的所谓‘意外’并非事故，而是经过数月秘密筹备的先锋行为艺术。通过看似冒犯实则充满关怀的幽默吐槽，旨在打破师生间的无形壁垒；通过突如其来的集体舞互动，象征着我们打破常规、拥抱未知的教育理念…’”
“太官方了！太假了！一看就是通稿！”赵大鹏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皱着眉头点评道，“加点表情符号，用词口语化一点，语气要显得像是偷偷摸摸爆料、带着点小兴奋的样子！比如‘天哪你们绝对想不到！我刚从学生会内部人士那里听到的消息！’这样…”
另一边，林月微带领的“线下传播小组”则更加紧张，他们正在角落里排练如何“自然而不做作”地向普通科学生透露这个消息。
“你就说，‘诶，我听说那天评估会的事儿，好像不是意外诶…’，别说得太肯定，要带点猜测和神秘的语气。”林月微小声地指导着一个组员，她自己脸都红了，显然很不擅长这种“散布谣言”的活动。
“如果对方表示怀疑，你就说‘我也不太确定啦，但我是从学生会一个干事那里听来的，他说他们策划了好久呢…’记住，眼神要真诚！”
最为艰巨的任务，无疑是向老师们解释。这个任务落在了几个看起来最人畜无害、最具欺骗性、眼神最清澈愚蠢（褒义）的一年级生身上，由赵大鹏亲自带队压阵，提供远程精神支持（以及随时准备冲进去救场）。
“记住，面对老师时，要表现出适当的歉意、足够的真诚，以及一点点对‘艺术’的坚持。”赵大鹏在教师办公室外的走廊上，进行最后的战前动员，“统一口径：就说学生会本意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用一种新颖的方式迎新，没想到有些部分可能过于前卫和大胆，尺度没把握好，引起了误会，我们深表歉意…”
第一个目标是公认最好说话、性格开朗的音乐老师李老师。小组派出的是有着小狗般水灵无辜眼睛、说话细声细气的一年级生小雨。
“李老师…对不起…”小雨绞着手指，脑袋几乎埋到胸口，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见，“评估会上的那个…表演…其实是我们学生会准备的…可能…可能有点玩过头了，没提前跟大家说清楚…”
音乐老师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般地笑开来，拍了下手：“原来是表演啊！我就说嘛！那吐槽写得还挺有创意，特别是说王老师穿衣风格像‘九十年代保险推销员’那段，简直一针见血，抓住了时代精髓！下次有这种活动提前打个招呼嘛，吓我一跳！”
初战告捷，小组士气大振。接下来面对的是被吐槽“发型地中海面积逐年扩张，聪明绝顶”的数学老师郑老师。
“行为艺术？”数学老师推了推厚厚的眼镜，目光如同尺子般犀利地量着几个学生，“那能不能用你们的‘艺术’理论解释一下，为什么吐槽我头发那段那么详细？连我大学时发量浓密、如今‘地方支援中央’的战略转移都一清二楚？学生会还做这种人口普查？”
负责解释的男生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个…这个…可能是学生会为了追求艺术真实，做了大量…呃…细致的调研工作…”
“哦？调研工作？”数学老师镜片反着光，“那舞蹈部分呢？为什么偏偏在我准备宣布重要事项、刚拿起话筒的时候开始？时间点掐得这么准，也是艺术需求？”
“为了…增加戏剧冲突性和…突如其来的荒诞感？”另一个学生硬着头皮补充。
经过一轮艰难无比、漏洞百出的解释，数学老师最终带着一种“我姑且听着但不一定信”的复杂表情，半信半疑地（或许是懒得深究）接受了这个说法。不过他们明智地避开了一个人——被吐槽“领带品味堪比直男审美灾难现场”的王老师。大家一致认为，为了生命安全和小组成员的心理健康，还是让王老师继续蒙在鼓里比较安全。
与此同时，校园论坛上的帖子经过修改后，已经引发了热烈讨论。
【1楼】:“卧槽！真的是表演吗？我当时差点笑死，特别是音响说张老师‘讲课像念经，能有效治疗失眠’那段！” 【2楼】:“真的假的？作为学生会文体部成员，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个策划？？” 【3楼】:“回复2楼：肯定是主席团直接操刀的绝密项目啦！听说筹备了超久的！连校长都点头了！” 【4楼】:“那个集体舞部分还挺好玩的，就是突然了点，我差点把腰闪了…” 【5楼】:“我觉得吐槽有点过分了，虽然是表演，但老师也会受伤吧？特别是王老师，听说他回去就把一柜子领带都捐了…”
看到这条，林小满赶紧用匿名账号回复：“据内部消息，剧本是经过所有老师审核同意的哦！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善意玩笑！王老师那是演技！演技炸裂！”
线下传播也效果显着。午餐时间，几个学生“恰好”坐在食堂人流量最大的区域，大声“窃窃私语”地讨论着评估会的“表演”。
“你看了评估会的表演吗？太惊艳了！没想到学生会这么有创意！” “是啊，我一开始也以为是意外呢，吓我一跳！” “听说学生会为此秘密准备了好几个月呢，光是吐槽剧本就写了十几版…”
有趣的是，随着讨论的继续和“内部消息”的不断“泄露”，一些原本完全不知情的学生会成员也开始晕头转向，逐渐相信这确实是自己部门组织的某项隐藏大型活动，甚至有人开始下意识地争功和补充细节。
“当然是我们策划的！”一个学生会的小干事在教室里跟同学吹嘘，说得自己都快信了，“我甚至还参与了部分剧本写作呢！特别是吐槽王老师领带那段，‘红配绿赛狗屁’那个梗，我贡献了不少点子！”
躲在门外偷听的林小满等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算不算…意外的成功？
三天后，“行为艺术表演”的说法已经在校园中广为流传，甚至校报的记者决定就此做一篇专题报道，探讨“行为艺术在校园文化建设中的创新应用”。看起来，这场舆论引导战役似乎…大获全胜？
周五的“语言艺术”课上，各组兴高采烈地汇报了工作成果，等待着赵大鹏的表扬。然而，赵大鹏听着汇报，脸上却不见丝毫喜悦，反而眉头越皱越紧。
“老师，我们的任务…完成得还不错吧？几乎所有人都信了，为什么您看起来不太高兴？”林月微小心翼翼地问道，她心里也有些隐隐的不安。
赵大鹏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压着整个学校的麻烦：“首先，我要表扬大家的执行力、创造力和…传播能力。但是…”他环视教室，目光锐利，“你们忙活了几天，就没发现我们制造了一个新的、可能更麻烦的问题吗？”
同学们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我们现在有了一个新的问题：”赵大鹏掰着手指头数，“第一，学生会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他们压根不知道、也没组织的重大活动，而且‘办’得‘轰轰烈烈’。第二，校报要来做专题报道，我们需要提供详细的‘创作理念’和‘幕后花絮’。第三，一些老师（比如音乐老师）已经开始期待明年评估会有更‘精彩’的表演。第四，甚至有几个学生会干事因为‘参与策划’而可能获得额外学分和评优机会。第五，王老师虽然不知道真相，但他捐掉的那些领带…据说里面有他结婚时戴的那条。”
教室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每个人都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呃…”林小满小声地、绝望地说，“我们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于成功了？”
赵大鹏沉重地点头：“这就是我要给你们上的另一课：掩盖真相就像滚雪球。一开始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善意的（或者说被迫的）谎言，但为了圆这个谎，你不得不制造更多的谎言、编织更复杂的故事来支撑它。最终，这个雪球可能变得巨大无比，完全脱离你的控制，甚至产生你根本无法预料的后果，比最初的真相暴露还要麻烦！”
正如赵大鹏所料，他的话音刚落，下课铃声还没响完，学生会主席就气喘吁吁地、一脸兴奋和困惑地跑进了教室：“赵老师！赵老师！正好您在这！副校长刚打电话说要见您和我，紧急会议！讨论明年评估会的行为艺术表演事宜！他说今年效果轰动（？？），要拨专项经费！把它做成星云大学的特色传统项目！”
赵大鹏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祈祷。当他再次睁开眼时，脸上已经写满了“我早就知道会这样”的生无可恋。
“好吧同学们，”他无奈地、有气无力地说，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无尽的麻烦，“看来我们的实战演练不得不进入第二阶段了：如何优雅地、不伤和气的、不让任何人难堪地…结束一个谎言，并收拾好它留下的一地鸡毛。分组讨论，十分钟后提出解决方案…”
看着大家再次面面相觑，然后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始新一轮的“头脑风暴”，赵大鹏有一种极其强烈的不祥预感——这个雪球，恐怕不仅不会消失，反而会越滚越大，越滚越离谱。他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明年评估会上，学校领导和社会嘉宾们正襟危坐，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另一场“别开生面”的表演，而他们这帮人得绞尽脑汁想办法，制造出堪比“音响吐槽”和“集体蹦迪”效果的“节目”了。
有时候，赵大鹏心力交瘁地想，或许当初直接实话实说，承认能力失控，挨个处分，说不定才是最简单、最轻松的选择。但话说回来，哪有异能教育工作者（兼保姆兼消防员）的人生里，会出现这么容易的选择题呢？
他摇摇头，任命般地叹了口气，加入了一个看起来最需要指导的小组的讨论。
毕竟，教师的职责，就是引导学生在麻烦中成长，哪怕这些麻烦…最初就是自己挖坑让学生跳进去的。这大概就是“特殊关注班”的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