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烈、廉价而直接的合成香料气味，混合着反复使用的油炸油脂的腻人芬芳，蛮横地钻入鼻腔。与之相伴的，是鼎沸的人声、悬浮滑板低空掠过的嗡鸣、街头艺人失真的电子乐，以及各种招揽生意的全息广告牌发出的聒噪音响。
李豫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天空城下层区，某个他曾经和林依一起光顾过、以廉价小吃和二手义体零件闻名的小街。霓虹灯光像是打翻的调色盘，将潮湿肮脏的地面映照得光怪陆离。
他的右手，正被一只微凉而柔软的手紧紧握着。
他侧过头，看到了林依。
她穿着一件自己印象里刚刚给她买的长裙，黑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映衬着那双清澈见底的黑眸。她正仰着头，好奇地打量着旁边一个摊位上升腾起的、带着诡异荧光绿色的烟雾，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孩子般的新奇。
“李豫，这个，”她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向摊位上一串正在油锅里翻滚、滋滋作响的、裹着厚厚面糊看不出原型的物体，“闻起来，很奇怪。”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点点生涩的语调，但听在李豫耳中，却无比真实。
“是油炸合成蛋白串，加了……呃，可能是球藻酱。”李豫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笑意解释道，他自然地拉着她走近摊位，“想试试吗？”
林依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亮晶晶的。
他买了两串，将那串冒着热气、散发着刺激又油腻气味的食物递给她。林依小心地接过去，学着旁边人的样子，吹了吹气，然后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她咀嚼了几下，眉头先是微微蹙起，似乎在分析那复杂而冲鼻的味道，但很快，那蹙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的光。
“味道……很复杂。”她评价道，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李豫心脏微微一颤的动作——她将手中那串被她咬过一口的、还沾着些许油渍和荧光绿色酱汁的串串，自然而然地递到了李豫的嘴边。
“你尝尝。”她的眼神纯净，没有任何羞涩或试探，只有分享新发现时的单纯喜悦。
周围是喧嚣的、充满底层生活粗糙质感的世界，油腻的香气、嘈杂的声响、晃眼的霓虹……但在这一瞬间，李豫感觉所有的背景都模糊、虚化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林依那双映着霓虹光彩、却比任何光芒都清澈的眼睛，和她递到唇边的那串堪称“垃圾食品”的小吃。
他低下头，就着她的手，在她咬过的痕迹旁边，也咬下了一口。
那味道确实又冲又油，合成香精的味道直冲天灵盖。但奇异的是，他并未感到任何不适，反而觉得……很甜。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
这一刻，时光仿佛被拉长，变得粘稠而温暖。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驱散了天空城下层区特有的阴冷湿气。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指尖细微的纹路，和那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搏动。
“在那边！”
“别让他跑了！”
“目标具有高度危险性，授权使用致命武力！”
身后，突然传来嘈杂而充满杀意的呼喊声，伴随着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能量武器充能时特有的“嗡嗡”声，以及实弹武器上膛的金属撞击声。这些声音迅速撕裂了空气中交织的小吃香和烟火气，陷入黑暗的巷道瞬间笼罩了李豫，似乎什么小吃，什么街道都如同一场幻觉，让他不由得紧紧抓住林依的手向前奔跑。
危险！极致的危险！
李豫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肾上腺素在血液里奔涌，带来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战栗。
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狂奔。脚下的金属网格地板在奔跑中发出刺耳的“哐当”声，每一次落脚都震得脚底发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左眼——那个老旧的、廉价的电子眼——视野边缘不断闪烁着雪花和失真的色块，传来一阵阵使用过度的灼热感。
但与此同时，一种截然不同的异样感从脖颈处传来。那里的皮肤传来一种紧密、坚硬、带着鳞片状纹路的触感。他甚至在一次匆忙的转头瞥向身后时，用眼角的余光看到自己脖颈侧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泛着幽冷金属光泽的黑色龙鳞！
这矛盾的感知让他一阵眩晕——旧日的羸弱与变异后的非人特征，荒诞地并存于此刻的“身体”上。
“砰！”
“滋——！”
能量束擦过耳畔，将旁边的金属墙壁烧熔出一个红热的凹坑，溅射的电弧带来灼痛。实弹击打在他的后背、肩胛，传来沉闷的“噗噗”声。虽然没有被直接打穿，但那股强大的冲击力如同重锤，每一次都让他一个趔趄，内脏受到剧烈的震荡，带来钻心的疼痛。疼痛感真实得可怕，仿佛他的神经正在忠实地复刻着某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他死死咬着牙，将所有力量灌注在双腿上，紧紧牵着那只手，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救赎，是支撑他没有倒下的最后支柱。
在一次剧烈的急转弯，借助下城区街道转角处一盏破损灯具骤然亮起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惨白光线时，他终于有机会，用他那饱受折磨的电子眼，仓促地瞥了一眼一直被自己牵在身后、隐藏在阴影中的“她”。
只是一瞥！
却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那不是林依！
那头在微弱光线下依然闪耀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发！那双在阴影中依旧散发着神秘而淡漠光芒的紫色瞳孔！
是零！
巨大的惊骇与困惑如同冰水浇头，但他没有时间思考。身后的追兵更近了，呼喊声几乎就在脑后。他只能凭借本能，更加用力地攥紧那只冰冷的手，拖着这具属于“零”的躯体，继续在这绝望的迷宫中亡命奔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味，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撞鼓，死亡的阴影紧紧相随。
不知在黑暗中奔跑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无数个交错的空间与时间。终于，他猛地撞开一扇虚掩的、锈迹斑斑的铁门，拉着“零”跌入了一个相对安静、黑暗的空间。
“哐当！”他反手用尽全力将铁门关上，并用旁边一根扭曲的钢筋死死卡住门栓。门外，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被暂时隔绝，变得模糊而遥远。
这里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储藏室，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不知从何处缝隙透进来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堆叠的杂物轮廓。
安全了……暂时安全了。
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强烈的虚脱感。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辣辣地疼。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有机会，仔细看向被他一路紧紧牵来的“同伴”。
他的视觉……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左眼那老旧的灼热感和雪花干扰消失了，两只眼睛都能清晰地视物。在这片昏暗中，他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身影。
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银发紫瞳消失了。
站在他面前的，还是穿着淡黄色长裙的林依。黑发，黑眸，脸上带着奔跑后的微微红晕，正仰着头，用一种混合着依赖、担忧和些许迷茫的眼神望着他。就和在下层区小吃摊前时一模一样。
是幻觉吗？刚才光线太暗，我看错了？李豫混乱地想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巨大的情感需求压倒了一切疑虑。
“林依……”他沙哑地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伸出手，不再是牵着，而是用力地将她拉向自己，然后紧紧地、几乎是蛮横地拥抱住了她。
他感受着她身躯的柔软，嗅着她发间传来的、与这个肮脏环境格格不入的干净气息。这真实的触感，这熟悉的气息，让他刚刚经历逃亡后疯狂跳动的心脏，终于找到了一丝落点。
他闭上眼，将脸埋在她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虚幻的安宁。仿佛只要抱得足够紧，就能将刚才暗巷里的一切恐怖驱散，就能确认她真的还在自己身边。
“没事了……没事了……”他低声呢喃，既像是在安慰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然而，就在他心神最为松懈的这一刻。
一个声音，贴着他的耳廓，清晰地响起。
那声音……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它既有着林依声线里的那份清澈柔软，又夹杂着零那种如同电子合成般的冰冷质感。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色被强行糅合在一起，形成了某种非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响。
“李豫……”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或者是在不停切换的声源。
“救我。”
这两个字，如同两把冰锥，狠狠扎进了李豫的耳膜，直刺大脑深处！
他浑身猛地一僵，所有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缓缓地松开了怀抱，双手扶住“林依”的肩膀，将她稍稍推离一些，想要看清她的脸。
昏暗的光线下，已经不再是那张他无比熟悉、寄托了所有牵挂的脸庞。
那张脸如同最上等的乳白色陶瓷，又像是打磨抛光的温润玉石。没有眉毛，没有眼窝，没有鼻梁和鼻孔，没有嘴唇，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起伏或褶皱。
那张脸。
无面人。
然后，李豫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