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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集,天浪河下游。一个散修凡人混居的破败小镇。

空气浑浊。劣质灵谷饼的焦糊味、廉价符纸的烟火气、汗臭、鱼腥、草药汤的苦涩……种种气息混杂一处,令人窒息。

狭窄的街道,泥泞不堪。两旁挤满地摊,叫卖喧嚣震耳欲聋。

集市入口处,一个僻静角落,靠近腥气熏人的杂鱼摊。

胡龙象蜷缩于此。一件宽大破旧的深灰斗篷,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浓烈的鱼腥味,恰好遮掩了他身上那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腐肉脓液气息。

他面前地上,只铺了一块肮脏的破麻布。布上孤零零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灰色粗布袋。

袋口系着草绳。几株廉价的碎星兰草叶,从袋口缝隙漏出,散发着微弱的草木清香。

这气息,混着劣质灵谷与一丝奇异的、带着甜腥的酒味,在集市浑浊的空气里,微弱得几乎不可闻。然而,对于某些执着于特定气味的人,它便如黑夜中的萤火。

布袋里,是他仅存的家当——一坛天浪河畔野果酿造的最廉价灵酒。酒中,已悄然混入了他自己那剧毒的血液。袋口的碎星兰,不过是欲盖弥彰的伪装。

胡龙象低垂着头。巨大的兜帽阴影,将他溃烂的脸庞完全吞噬。他全身僵直,如同泥塑木雕。只有斗篷下摆,随着那微弱而粘滞的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

时间流逝。他凝聚心神,只余听觉。分辨着每一个靠近的脚步,每一句飘来的话语。

终于。

一阵粗鄙放肆的嬉笑声,穿透了集市的喧嚣。

“哈哈哈,疤瘌哥,昨夜那小娘子,滋味如何?那腰身,啧啧……”一个公鸭般沙哑的声音响起。

“麻子,瞧你那点出息!老子当年在……”一个粗嘎的声音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脚步声,停在了胡龙象的摊前。

三道贪婪、凶狠、视人命如草芥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斗篷的阴影。先落在那鼓囊的布袋上,随即扫视着他斗篷下肿胀畸形的身躯。

李麻子的鼻子下意识抽动了两下。

胡龙象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野地搏动起来,牵扯着后腰深处撕裂般的剧痛和灼热。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呼吸愈发微弱粘滞。

“哟呵?老头儿。”公鸭嗓的李麻子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破麻布,贪婪地吸了吸鼻子,“这味儿……袋子里是酒吧?藏着什么好货?拿出来,让爷几个开开眼!”

胡龙象藏在斗篷下的手指,狠狠抽搐了一下。溃烂的掌心,被指甲深深掐入。

他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抬起头。三张狰狞的脸孔清晰地映入他溃烂的眼帘——王老三油腻肥硕的三角脸;赵疤瘌脸上那道蜈蚣似的暗红刀疤;李麻子坑坑洼洼的麻子脸。

“一点……自家酿的……浊酒……”胡龙象竭力控制着肿胀麻木的舌头,声音嘶哑干涩,模糊不清,伴随着剧烈的咳嗽。他痛苦地佝偻起身子,簌簌发抖。“不值……不值钱……”

“酒?”王老三三角眼一亮,肥脸上贪婪更盛。“老子正好渴了!老头儿,面生得很,交摊位费没有?识相的,把酒乖乖孝敬上来!”他上前一步,伸出肮脏肥厚的手掌,径直抓向布袋!

就在那手即将触及布袋的刹那——

胡龙象动了!

斗篷阴影下,一只肿胀溃烂的手,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探出!抢先一步,死死攥住了那个粗布袋子!

“老不死的!找死?!”王老三勃然大怒,三角眼凶光暴射,抬脚就要踹!

“给……给……”胡龙象的声音更加嘶哑破碎,带着垂死般的喘息和极致的恐惧颤抖。

他攥着布袋的手剧烈哆嗦着,仿佛提着千斤重担。他没有递给最近的王老三,而是微微偏转方向,颤抖着,递向了站在稍后、同样眼冒绿光的赵疤瘌。

“给……您……您先……”他嘶哑地重复,卑微讨好,恐惧示弱,仿佛更畏惧赵疤瘌的威势。

赵疤瘌一愣,脸上刀疤扭动,露出一丝得意。“哼,算你这老东西识相!”他一把夺过布袋,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手感和逸散的酒香让他喉结滚动。他嫌恶地瞥了一眼胡龙象那可能沾了污迹的手,却已迫不及待,一把扯开了袋口的草绳。

浓烈的气味扑面而出!劣质果香、酒气,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甜腥。袋中,一个粗糙的土陶酒坛赫然在目,坛口用黄泥封着,只在边缘留有一丝微小缝隙。几株蔫巴巴的碎星兰散落坛边。

“哈哈,还真是酒!”赵疤瘌咧嘴狞笑,随手将那几株碎星兰像垃圾般拨到泥地里。粗糙的手指用力抠开坛口的泥封,一股更冲的酒气涌出。

“疤瘌哥,快让兄弟们尝尝鲜!”李麻子搓着手,涎着脸催促。王老三也急不可耐地凑了上来,眼睛死死盯着酒坛。

“急什么!”赵疤瘌瞪了他们一眼,自己却也被勾得心痒难耐。他仰头对着坛口,“咕咚”灌了一大口。咂咂嘴,脸上露出满足又嫌弃的神色:“呸,寡淡得很,一股子土腥味!不过嘛……解渴倒还凑合。”说着,随手将酒坛抛给早已急不可耐的王老三。

王老三一把抢过,也顾不得脏污,对着坛口“咕咚咕咚”连灌数口。油腻的肥脸顿时泛起红光:“哈!有酒喝就是神仙!麻子,接着!”他随手将还剩小半坛的酒,扔给了李麻子。

李麻子手忙脚乱地接住,贪婪地仰起头,将剩余的酒液“咕噜噜”一饮而尽。末了,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坛口。

就在李麻子放下空酒坛,满足地打了个响亮酒嗝的刹那——

异变陡生!

“呃——!”

一声短促沉闷如破风箱般的呻吟,猛地从王老三喉咙里挤出!

他那张刚刚还泛着油光酒红的肥脸,瞬间由红转紫,继而变成骇人的青黑!双眼瞪得溜圆,眼珠几乎要凸出眼眶,瞳孔急速涣散,狰狞的黑色血丝疯狂爬满眼白!得意的神情凝固,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极致痛苦和恐惧取代!

“嗬…嗬嗬……”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痉挛着抓向心窝,肥胖的身躯剧烈摇晃。

“老三?!”赵疤瘌脸上的满足瞬间冻结!紧接着,一股冰冷的麻痹感如同毒蛇,猛地从他胃里窜出,瞬间席卷四肢百骸!他想怒吼,喉咙却像被铁钳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

“毒!有……”李麻子惊恐的尖叫只喊出一半,便戛然而止!他感觉五脏六腑像是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贯穿、搅碎!身体猛地佝偻如虾米,“哇”地一声,口鼻中不受控制地喷出大股暗黑色的、带着浓烈腥臭的粘稠血沫!

噗通!噗通!噗通!

三声沉闷的倒地声,几乎不分先后,重重砸在泥泞的地面上!

王老三肥硕的身躯直挺挺向前扑倒,溅起一片泥水。

赵疤瘌双膝一软,轰然跪倒,双手如钢爪般死死掐住自己紫黑肿胀的脖子,眼球暴突,充满了不甘、怨毒和极致的痛苦,死死瞪向斗篷下那模糊的身影,随即僵直不动。

李麻子瘫软在地,像离了水的鱼,剧烈地抽搐、弹动了几下,口鼻中黑沫狂涌,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很快也失去了声息。

斗篷下的身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巨大的兜帽阴影下,一道冰冷、怨毒的目光,穿透溃烂肿胀的眼皮缝隙,钉在赵疤瘌和李麻子那因剧毒和恐惧而扭曲僵硬的脸上。

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滔天恨意。

“嗬……”赵疤瘌喉咙里挤出最后一丝破碎绝望的余音,身体最后抽搐了一下,彻底僵冷。

喧闹的集市入口,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王老三倒地溅起的泥水声,赵疤瘌膝盖砸地的闷响,李麻子瘫软的扑通声,以及三人临死前那越来越微弱恐怖的“嗬嗬”声,如同地狱敲响的丧钟,在死寂中回荡。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轰然炸开!离得最近的几个摊贩,脸色剧变,惊恐万状地向后退去。

人群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平静水面,猛地向后汹涌退开。

风暴的中心,那小小的空地,诡异地安静下来。

三具尸体以极其扭曲痛苦的姿态倒伏在泥地上。皮肤青黑发亮,口鼻耳窍不断渗出粘稠腥臭的黑血泡沫。

胡龙象裹在深灰破旧的斗篷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矗立在尸体旁。

他缓缓地弯下了腰。

肿胀溃烂、几乎看不出形状的手指,伸向了王老三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储物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皮革,微微一滞,随即用力一扯!系带应声崩断。接着是赵疤瘌的,李麻子的。

三个沾满泥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储物袋,被他紧紧攥在手中。冰冷,沉重。

他未曾再看那三具尸体一眼,也未曾理会远处人群的混乱与低语。沉默地转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脚步,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向长乐集外围那片更加破败、阴暗的棚户区。身影渐渐没入深沉的阴影之中。

夕阳如血,挣扎着穿透棚户区破败屋顶的缝隙,在泥泞曲折的小巷里投下道道扭曲、昏黄的光斑。

胡龙象蜷缩在一间废弃的土屋角落。屋顶塌了半边,露出灰蒙蒙的天空。巨大的破斗篷将他畸形的身体紧紧包裹,背靠着冰冷潮湿、布满霉斑的土墙。

他颤抖着,将三个沾满泥污的储物袋,摊开在一块腐朽的破木板上。

肿胀的手指依旧笨拙艰难。他咬着牙,忍受着触碰带来的钻心疼痛,运起一丝微弱的灵力,粗暴地冲开了储物袋口那简陋的禁制。

哗啦……

东西散落开来。

几十块散发着微弱光泽的下品灵石。几瓶粗糙瓷瓶,贴着“回气散”、“止血膏”的标签,气味廉价刺鼻。几件破旧衣物。几块硬得能硌掉牙的干粮饼。几柄锈迹斑斑的凡铁匕首。

看着这些“战利品”,胡龙象肿胀溃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兜帽阴影下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冰冷刺骨的嘲弄,以及更深沉的疲惫。

手指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件——一卷用暗黄色兽皮粗糙鞣制的卷轴。

入手沉重,带着古老干涩的触感。边缘磨损起毛,呈现出深褐色。被一根古旧发黑的细皮绳紧紧捆扎。

他解开皮绳,小心翼翼地将卷轴摊开。

内部是密密麻麻、用深褐色墨汁书写的蝇头小字。字迹古拙苍劲,但许多地方墨迹晕染,兽皮本身也多有破损,辨认艰难。

胡龙象目光艰难地移动。卷轴开头的标题,只剩下了半截:“……毒纪略”。

目光跳过几处难以辨认的残缺段落。最终,在卷轴中央偏下、一处破损较少的地方,钉住了。

那里,用清晰苍劲的古篆,画着一幅简练却传神的图样——一条滚圆肥硕、背脊生满狰狞骨刺的怪鱼。旁边标注:“蚀骨河鲀”。图样下方,是一段描述文字:

“……蚀骨河鲀,其刺剧毒,入髓而发,顷刻毙命。练气期初期修士,中者骨酥肉烂,气血逆冲,神仙难救……”

胡龙象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手指死死抠紧了木板边缘。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向下移动。

在那段古字描述的末尾,兽皮卷有一处明显的破损。然而,就在这破损边缘的下方,紧贴着最后一行古字,却多出了几行截然不同的字迹!

那字迹潦草、细瘦、带着一种急促激动的颤抖。墨色较新,是深褐色,仿佛是用某种妖兽的血液混合了朱砂,匆匆写就的批注。

胡龙象的心跳骤然擂鼓般加速!强忍着眩晕和剧痛,他凝聚起全部残存的精神力,死死盯住那几行批注,艰难地辨认:

“……然天道五十,大衍四九,遁去其一。余遍历险绝毒瘴之地,访古寻幽,偶得异闻。蚀骨之毒,遇先天异禀、气血逆生者,或有一线诡变之机。毒刺入脊,剧毒侵髓,非但不死,反融于血,异变共生。其血蕴毒,触之即亡,更胜鲀刺本身。此乃万中无一之诡变,或为古籍所载‘溶血共生’之异象?惜乎。惜乎。余遍查典籍,仅于《九幽异毒考》残篇得一模糊称谓——‘先天毒体’?存疑待考,留字为记。后辈若有机缘得见,慎之。慎之。此路凶绝,非人非鬼,天地难容……”

破败的土屋里,死寂无声。唯有夕照的光斑在地面缓缓移动。斗篷下,胡龙象紧握着那残破的兽皮卷轴,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他溃烂的眼睑下,那对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盯着“先天毒体”四个字,幽暗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冰冷的鬼火,在无声地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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