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元二十三年的夏天，江南的暑气像张密不透风的网，把龙泉窑的烟土都烤得发脆。周明远蹲在龙窑的窑口边，后背的粗布短打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脊背上，勾勒出常年握刻刀、搬瓷坯磨出的紧实线条。他手里捧着半干的瓷坯，指尖在碗底的双鱼纹样上反复摩挲，指腹的薄茧蹭过未上釉的陶土，留下浅浅的痕迹。
窑火在身后吞吐着橘红色的热浪，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作坊斑驳的土墙上，像幅流动的皮影戏。案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瓷坯，有的刚捏出雏形，有的已经刻好花纹，最靠边的那只碗底，两条小鱼的尾巴刚缠到一起，正是给阿鱼做的“阿莲”。
“爹！爹！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清脆的声音像颗刚剥壳的莲子，带着水汽从作坊门口飘进来。周明远抬头时，正看见周阿鱼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淡绿布裙，裙摆上沾着几片荷叶的碎影，手里举着个碧绿的莲蓬，像举着盏小小的绿灯笼，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她跑过青石板地面时，鞋尖带起的尘土被窑火烘成细小的颗粒，在光里打了个旋儿。
“慢点跑，仔细脚下的瓷坯。”周明远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儿，伸手扶住差点撞到案台的女儿。阿鱼的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像刚晒透的桃子，她把莲蓬往父亲手里一塞，自己则趴在案台上，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只刻了双鱼的瓷坯。
“先生说我今天把《三字经》背得一字不差，特意放我早回来的。”阿鱼的手指轻轻点着碗底的小鱼，“爹，这只洗什么时候能上釉啊？我昨天梦见它变成了青绿色，像咱们村后那条河的水，里面的鱼还对着我摇尾巴呢。”
周明远把莲蓬放在旁边的陶碗里，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阿鱼的头发又软又细，像刚抽芽的柳枝，他的指尖不经意间碰到女儿的后颈，比常人的温度要高些，心里不由得紧了紧。前几日郎中来看过，说阿鱼是胎里带的弱症，忌暑热，忌劳累，只能慢慢养着。他特意跟作坊的掌柜请了假，每天只在家附近的小窑里做活，就是想多陪着女儿。
“快了，等这几日天不那么热了，爹就给它上釉。”周明远拿起案台上的刻刀，在小鱼的眼睛处轻轻刻了个圆点，“你看，给鱼刻上眼睛，它就有灵气了，等烧出来，说不定真能在水里游。”
阿鱼看得入了迷，小嘴巴微微张着：“那我要给它起个名字，叫‘阿莲’好不好？今天我在河边摘莲蓬的时候，看见水里有好多莲花的影子，跟爹说的‘梅子青’一样好看。”她边说边从布兜里掏出颗剥好的莲子，递到父亲嘴边，“你尝尝，可甜了，我特意留了最饱满的给你。”
周明远含住莲子，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底的涩。他做龙泉窑的瓷器已经十五年了，从十三岁跟着师傅学拉坯，到如今能独立烧出“梅子青”“粉青”的釉色，手上的伤疤换了一茬又一茬。城里的古董商常来抢他的货，说他刻的双鱼“能游出釉面”，可他最在意的，从来不是那些银钱，而是每次他拿出新做的瓷坯，阿鱼眼睛里亮起的光。
接下来的几天，阿鱼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作坊里。她不吵不闹，搬个小竹凳坐在窑口边，要么拿着树枝在地上画小鱼，要么帮父亲递工具。周明远给瓷坯上釉时，她会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釉浆，小声问：“爹，这釉要涂几遍才能变成梅子青啊？会不会像阿娘以前绣的青缎子？”
周明远手上的釉刷顿了顿。阿鱼的娘走得早，那时阿鱼才三岁，只记得娘绣的青缎子帕子。他把釉刷蘸满调好的釉浆，均匀地涂在瓷坯上，声音放得很柔：“要涂三遍呢，第一遍打底，第二遍上色，第三遍让釉色更亮。等烧出来，比阿娘的青缎子还要好看，能映出你的影子。”
阿鱼听完，赶紧把脸凑到刚上好釉的瓷坯前，看着釉面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咯咯地笑：“那等阿莲烧好，我要把它放在床头，每天睡觉前都跟它说悄悄话。”
可周明远的心里，那股不安像窑火里的火星，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阿鱼的咳嗽越来越频繁，有时夜里咳得睡不着，他就抱着女儿坐在窗边，给她讲以前在窑厂听来的故事。有天晚上，阿鱼咳得厉害，他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滚烫得像窑里的瓷坯。他连夜去邻村请郎中，回来时手里攥着包草药，手指都被药包的麻绳勒出了红印。
郎中把完脉，摇了摇头：“孩子这是虚火攻心，得用凉性的药材慢慢调，可这大热天，窑火又旺，怕是难养。”周明远把家里仅有的银子都拿了出来，塞给郎中：“您只管开药，多少钱我都给，只要能治好我女儿。”
那段时间，周明远每天早上先给阿鱼煎药，看着她把苦涩的药汁喝下去，再去作坊里烧窑。阿鱼喝药时从不哭闹，只是喝完后会皱着小眉头，伸出舌头说：“爹，药好苦啊，等我好了，你要给我做个甜的瓷糖罐。”周明远就笑着点头：“好，等你好了，爹给你做个刻满莲花的糖罐，里面装满麦芽糖。”
烧窑的第七天，是开窑的日子。前一天晚上，阿鱼的精神好了些，拉着他的手说：“爹，明天开窑，我能去看阿莲吗？我想第一个看见它。”周明远把女儿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拍了拍：“当然能，等明天窑火熄了，爹就带你去。”
可那天早上，周明远醒来时，发现阿鱼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未上釉的瓷坯，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心里一紧，赶紧把女儿抱起来，阿鱼慢慢睁开眼睛，虚弱地笑了笑：“爹，我好像看见阿莲了，它真的是青绿色的，里面的鱼在游呢。”
周明远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他抱着女儿，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鱼，你等等，爹这就去开窑，把阿莲拿给你看。”他把阿鱼交给邻居照看，疯了似的跑到作坊，推开窑门的瞬间，热浪扑面而来，里面的瓷器泛着淡淡的青光。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双鱼洗，釉色是完美的梅子青，碗底的双鱼缠在一起，像两个拥抱的影子。
他小心翼翼地把“阿莲”抱在怀里，瓷坯的温度还没散，暖得像阿鱼的小手。他跑回家里，刚进门就听见邻居的哭声，他手里的双鱼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却奇迹般地没有摔碎——碗底的双鱼正好磕在门槛的软垫上，釉色完好无损。
“阿鱼！阿鱼！”周明远冲进屋里，看见阿鱼躺在床上，眼睛已经闭上了，手里还攥着片干枯的荷叶，是前几天摘莲蓬时留下的。他把女儿抱在怀里，怀里的小人儿轻得像片羽毛，他想起阿鱼说要给阿莲起名字，想起她趴在案台上看他刻双鱼，想起她喝药时皱着的小眉头，心里像被窑火烤过一样疼。
那天晚上，龙泉窑的烟土被哭声浸得发潮。周明远把“阿莲”放在阿鱼的手边，洗里盛着从河边打来的清水，水面上漂着几片莲花瓣。他坐在床边，看着女儿苍白的脸，一夜没合眼。天亮时，他把阿鱼最喜欢的那套淡绿布裙叠好，放在“阿莲”旁边，轻声说：“阿鱼，爹带你去看窑火，看你喜欢的阿莲。”
阿鱼下葬那天，周明远抱着“阿莲”，一步步走到龙泉窑的后山。山上的泥土还带着窑火的温度，他把女儿埋在能看见窑厂的地方，这样阿鱼就能每天看见他做瓷器了。他本来想把“阿莲”一起埋进去，可当他把洗放在坟前时，却看见水面上倒映出阿鱼的笑脸，像小时候那样，蹦蹦跳跳地喊他“爹”。
从那以后，周明远每天都泡在作坊里。他不再接古董商的订单，只是一门心思地做双鱼洗。每只洗的碗底，双鱼的尾巴都缠在一起，内壁上都会用极淡的墨写上“明远”和年份。有人问他：“周师傅，你做这么多双鱼洗干什么？又卖不出去多少钱。”
周明远只是低头刻着双鱼，声音很轻：“我女儿喜欢，我要多做几只，等她回来的时候，就能看见满屋子的阿莲了。”
作坊里的瓷坯越堆越多，每只洗的釉色都像极了当年的那只“阿莲”，青得像西湖的水，亮得像天上的月。有人说他疯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刻双鱼的时候，他都能听见阿鱼的声音，在耳边说：“爹，你刻的鱼真好看。”每次烧窑的时候，他都能看见女儿的影子，在窑火里对着他笑。
元至元二十五年的冬天，江南下了场罕见的大雪。周明远在作坊里给一只双鱼洗上釉，釉色刚涂到一半，手里的釉刷突然掉在地上。他想弯腰去捡，却发现身体重得像块烧窑的青砖。他倒在案台上，头正好靠在那只刚上好釉的双鱼洗上，碗底的双鱼贴着他的脸颊，凉丝丝的，像阿鱼刚洗完澡时的小手。
邻居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呼吸，手里还攥着块刻刀，案台上的双鱼洗上，釉色已经干了，碗底的双鱼缠着尾巴，像在拥抱他。人们在整理他的作坊时，发现了三十七只双鱼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架子上，从元至元二十三年到元至元二十五年，每只洗的内壁都有“明远”的名字，釉色都是一模一样的梅子青。
最里面的那只，就是给阿鱼做的“阿莲”。洗的外壁上，有几滴深色的痕迹，不是墨，是周明远的眼泪。那年阿鱼走后，他抱着洗哭了整整一夜，眼泪落在未干的釉面上，慢慢渗了进去，像给这只洗，添了道永远不会消失的温柔印记。
周明远的徒弟把这些双鱼洗分给了他的亲友，唯独留下了“阿莲”。他把“阿莲”放在作坊的最显眼处，每天都用绒布擦一遍，擦的时候会轻声说：“师傅，阿鱼，我来看你们了。”有人想买这只洗，出了很高的价钱，徒弟都拒绝了：“这不是普通的瓷器，是师傅和阿鱼的念想，多少钱都不卖。”
后来，龙泉窑的窑火换了一茬又一茬，烧窑的工匠走了一波又一波，可那只叫“阿莲”的双鱼洗，却像被时光偏爱的宝贝，一直留在了龙泉窑的烟土里。每当有人路过那间老作坊，都会看见案台上的青瓷洗，釉色青得像刚下过雨的天空，碗底的双鱼缠在一起，像两个永远不会分开的影子。
而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双鱼洗，也成了龙泉窑的传说。人们说，只要对着周明远做的双鱼洗许愿，就能留住最想留住的人。可只有真正见过“阿莲”的人知道，那些留在洗里的，从来不是什么愿望，而是一个父亲对女儿，跨越了时光的温柔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