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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入青州境,已是三日后辰牌时分。

春水方退,潍水、渑水两岸柳烟正嫩,远远便见北关码头一色青旗猎猎,旗心白月,正是大宋京东东路诸州常制。旗下列着两排执杖都头,雁翅排开,直延到堤口望楼。望楼前高搭彩棚,棚口悬一块朱匾,新漆“迎慰”二字,墨犹未干,淋漓滴在红毯上,像两滩浓血。

慕容彦达换却了寻常紫袍,着一品獬豸绣服,玉革带勒得紧紧的,亲自扶了银鎏象笏,立在棚阶最上层。他身后一字排着青州辖下七州县正印官:益都令、临淄令、寿光令、博兴令、千乘令、临朐令、乐安令,俱是绯罗公服,背悬“却敌”紫金鱼袋,再后才是兵马都监、兵马钤辖、诸寨巡检,并三班院差遣,黑压压足有二百余人,却静得连象笏碰玉带的声响都听得见。

另一侧,秦明一马当先,长棒横鞍,背后一千铁骑鸦雀无声,唯有铁环“叮叮”轻撞,仿佛给这青州城门上锁。船上,范正鸿只带陆登、马灵二人出迎,青袍简束,不着甲,腰间只悬一柄短剑,剑鞘用旧蓝布缠了,丝毫不见王侯气象。

呼延灼翻身下马,甲叶一响,单膝点地:“末将呼延灼,奉燕王檄,率一千马步军至,听候差遣。”

范正鸿抢前一步,双手托住他肘:“将军不必多礼,自孤入京,卿督涿州莫州瀛州分田之事,效果卓着,卿居首功,此次入青州思将军乃统兵之才,故掉卿来,秦明本是此地官员,熟悉此地各山各水,王焕也有统兵之能。京东东路河北东路荆州北路各有匪患,陛下命我都统此地,需同兵之将故也叫来,现在随我入城吧。”

范正鸿话音未落,慕容彦达已疾趋三步,象笏斜捧,腰身折成一张拉满的弓,高声唱道:

「青州文武将吏,奉圣旨、迎慰燕王——」

「免。」

范正鸿只抬了抬手,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钝刀截断了丝弦。慕容彦达的后半句「劳顿」顿时卡在喉咙里,憋得紫棠面皮泛出猪肝色。他身后七县令、两都监、三班使臣,原已半屈的膝盖便僵在半空,跪也不是,站也不是,活像一群被陡然抽了脊梁的鹤。

范正鸿却看也不看,侧身让过呼延灼,指尖在秦明鞍侧轻轻一碰:“城门谁守?”

秦明把长棒往地上一顿,铁环「当」一声脆响:“回燕王,臣走之时,青州旗头军八都,今晨已全数调出城外,扎北岗子。城内只留厢兵两指挥,号『静海』,共九百三十人,分守四门。”

「静海?」范正鸿笑了笑,“名号倒阔气。”

他抬眼望城头。晨雾初散,女墙后隐隐露出一排排灰褐盔檐,却静得古怪——没有号声,没有垛口旗摆动,连守城兵丁的鼻息都像被雾吞了。范正鸿目光微闪,回头冲陆登点了点头。陆登会意,左手拇指在唇边一抹,发出一声极轻极短的口哨。船尾舱板下立刻「窸窣」作响,像有十几尾大鱼同时翻身,却转瞬又归于平静。

慕容彦达终于缓过气来,抢上两步,挤出笑纹:“燕王远来,臣已备下……”

“慕容知府。”范正鸿忽然俯身,贴着他耳廓低语,“你袍服穿反了。”

慕容彦达愕然低头——獬豸绣服左襟压右襟,果然反了。他脸「腾」地血红,双手抖得象笏几乎掉地。范正鸿却已擦肩过去,轻留一句“把粮册,工册,兵册全部带来本王要看。〞

范正鸿已拾阶而上,青袍下摆掠过红毯,每一步都踩在「迎慰」二字滴下的漆斑上,脚印边缘晕开,像极细的血迹。秦明、呼延灼一左一右,铁甲与青布相映,一黑一素,活像冥府判官押着白衣书生去勘生死簿。

彩棚后,七县令还保持着半跪姿势,膝盖骨抵得生疼,却无人敢先直腰。益都令最机灵,悄悄把笏板往前挪半寸,想借板沿撑地缓缓起身,不料笏尖刚触红毯,陆登的靴底便踩住他影子——那影子薄得像纸,一踩就透。益都令抬头,正对陆登似笑非笑的眼睛,脊背「唰」地又弯了回去,额上汗珠滚进眼角,辣得生疼,却连眨都不敢。

范正鸿在棚口停步,抬手拍了拍朱匾。漆未干,沾了一掌猩红,他随手抹在「慰」字最后一捺上,像给字添了道新鲜的刀口。

“对了,孤来是为了剿匪,告诉我青州这地界上哪里有匪呀?”

范正鸿的手指还沾着那抹猩红的漆,他转过身,目光像淬了火的冰,缓缓扫过僵在原地的青州官吏。那问题轻飘飘地落在彩棚下,却比千斤巨石还压得人喘不过气。

“哪里有匪?”

慕容彦达的汗已经浸透了内衫的领口,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呃”的一声,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他身后的七县令更是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缩进绯罗公服里去。这青州地界,哪有什么“匪”?有的是盘踞山头的各路好汉,有的是与官府藕断丝连的豪强,但那些能叫“匪”吗?叫了“匪”,是他慕容彦达治理无能;不叫“匪”,又该如何回答这位手握兵权、明显来者不善的燕王?

这沉默,便是此地最大的秘密。

范正鸿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不再看慕容彦达,而是将目光投向了秦明。

“秦明,”他声音平淡,“你本是此地人,更是本州兵马总管。你告诉本王,青州这地界上,哪里有匪呀?”

秦明闻言,上前一步,手中长棒往地上一顿,发出“当”的一声闷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跳。他昂首挺胸,声如洪钟:

“回燕王!青州境内,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白虎山……皆有山贼啸聚,打家劫舍,扰得地方不宁!清风山当时虽已打了一次,但燕顺待乱之后又回清风山上,白虎山上有打虎将李忠,小霸王周通二人,桃花山上当时来了一伙贼人,为首者,乃是白衣秀士王伦,手下有摸着天杜迁以及云里金刚宋万,二人有一丈高,武力不知深浅,二龙山山势最险不过首领最差只是一个不入流的邓龙,山下有一个卖猪的自号操刀鬼曹正武力大概也有一个三流水平。

他每说一个名字,慕容彦达的脸色便白一分。这些名字,哪一个不是他心头的一根刺?可这些“山贼”,有的曾是他手下军官,有的与他府上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此刻被秦明当着燕王的面一一捅破,无异于将他的遮羞布扯了个干净。

“哦?”范正鸿拖长了语调,目光重新回到慕容彦达身上,“慕容知府,秦将军所言,可是实情?”

慕容彦达的嘴唇哆嗦着,他现在终于明白,范正鸿问他袍服穿反了,不是提醒,是羞辱。问他哪里有匪,不是询问,是宣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躬身答道:

“王……王爷明鉴。秦将军所言……句句属实。是臣……是臣治下不严,以致匪患猖獗,罪该万死!”

他不能不跪,虽然他妹妹是当朝的贵妃,但是即使是皇后也不过8000岁,面前这个可是一字并肩王同称万岁。

范正鸿看着跪在脚下,面如死灰的慕容彦达,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甚至没有去扶,只是用那双沾着红漆的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仿佛在掸去什么看不见的灰尘。

“罪该万死?”他轻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慕容知府,这四个字,可救不了青州,也救不了你。”

他抬起眼,目光越过慕容彦达,扫过他身后那群噤若寒蝉的官吏,最后落在了秦明身上。

范正鸿笑了,那笑声很轻,却像冰锥一样扎人,“那青州府治下,除了这九百三十名‘不堪’之兵,还有多少兵马?可战之兵,又在哪里?”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慕容彦达的心上。他终于明白,范正鸿这是要连根拔起,要将他青州府的军事力量摸得一清二楚。他不敢隐瞒,更不敢欺瞒,只能硬着头皮,以头抢地,颤声回道:

“回……回王爷……青州……青州府治下,额定兵马共计一万两千人。其中……其中旗头军八都,共计五千六百人,乃青州精锐,然……然如秦将军所言,今晨已……已调往城外北岗子扎营。”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微弱:“其余皆是各州县巡检司之兵,以及乡勇民兵,散布各处,难以……难以集结。真正可战之兵,唯有……唯有那五千六百旗头军。”

范正鸿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身旁的朱匾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众人的心上。

“五千六百精锐,不在城中守卫,却扎在城外。”他缓缓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又像是在质问,“慕容知府,你这兵,是防贼,还是防本王?”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慕容彦达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首,额头上顿时一片血肉模糊,“此乃……此乃例行换防,正值春操,故而……故而驻扎城外,绝无他意!绝无他意啊王爷!”

范正鸿不再理会他的辩解,只是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马灵。”

“在。”马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你带一百人,去北岗子‘犒劳’旗头军。告诉他们,本王到了,粮草军饷,即刻补发,让他们安心操练。至于他们的指挥使……请他来府衙见我。”

“是。”陆登领命,转身便行,步伐轻盈,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闻焕章。”

“臣在。”

“你立刻去清点粮册、工册、兵册。本王要在一个时辰内,看到青州府每一粒粮食,每一两银子,每一个兵丁的所在。”

“遵命!”

安排完这一切,范正鸿才再次低下头,看着瘫软在地的慕容彦达。

“现在,慕容知府,你可以起来了。让你的人回归各自的职位上,明天如果恢复不了,我拿你是问。”

“呼延灼,你拿300人马去打桃花山,只许胜不许败。”

“秦明,你带300人马去打白虎山,只许胜不许败。”

“王焕,你带300人去打二龙山,只许胜不许败,对了,如果可以把那个曹正给我抓回来,他是个人物,我留着有用。”

“末将领命!”三人齐齐抱拳而出。

“我亲自去清风山看看这个锦毛虎。闻先生麻烦你在这里监督了,我会让陆登辅助你。”

三路人马如三柄出鞘的利刃,在青州府的晨光中划出三道烟尘,直指三处山头。范正鸿却未急于动身,他负手立于彩棚之下,目光越过慕容彦达惨白的脸,投向那片被晨雾笼罩的远山。

闻焕章躬身道:“王爷放心,慕容彦达虽贪婪,但青州乃京东要冲,朝廷岁入丰厚,府库尚足。只是……兵册与实数恐有出入,粮草亦有虚报之嫌。”

“无妨,”范正鸿淡淡道,“虚报的,正好用来赏我自己的兵。实打实的,才用来养青州的百姓。陆登。”

“在。”

“留五十人给闻先生,其余的,随我上清风山。本王倒要看看,这锦毛虎的爪子,究竟有多利。”

与此同时,青州城外,战报正以惊人的速度传来。

午后未时,一骑快马卷着烟尘冲入青州府衙,马上的骑士高声呼喊:“报——!呼延灼将军大破桃花山,阵斩白衣秀士王伦,杜迁、宋万束手就擒!桃花山已平!”

闻焕章手持毛笔的手微微一顿,在账本上留下一个墨点。

申时初,又一骑飞至:“报——!秦明将军攻破白虎山,小霸王周通被一棒生擒,打虎将李忠负伤逃窜,白虎山已破!”

闻焕章抬起头,看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酉时末,天色将暗,第三骑战报终于抵达,骑士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兴奋:“报——!王焕将军已夺二龙山,贼首邓龙被斩于马下!

“三山尽取,这是立威。现在就看大王那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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