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科技厅计划处副处长李维的办公室，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纸张陈旧的气息。他四十出头，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听完陈志远和周正说明来意，特别是关于联合调研“省级专业化中试平台建设”的初步构想后，脸上习惯性地浮起一种温和但疏离的笑容。
“王处长的指示我们当然重视，”李维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中试转化这个环节，确实是个老大难。我们厅里也一直在研究，去年还专门搞了个课题。”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份装订精美的研究报告递给陈志远，“喏，成果都在这里了。里面也提到了平台建设的必要性和一些原则性构想。”
陈志远接过报告，快速翻看目录和摘要。周正的目光也落在报告上。内容很全面，从国家战略到省里现状，从理论分析到国际经验，洋洋洒洒，但翻到具体的平台建设模式、资金来源、运行机制等关键部分时，却只有一些笼统的“建议探索多元化投入”、“建立协同机制”之类的表述。
“李处，这份报告很有价值，”陈志远合上报告，斟酌着措辞，“我们这次联合调研，是想在前期研究基础上，再深入一步，重点聚焦在平台落地的具体路径上。比如，如何选址布局才能最大化服务产业需求，采用哪种运营模式（政府主导、企业化运营、还是混合制）更可持续，资金盘子怎么解决，政策配套需要哪些突破……这些都需要咱们几家坐下来，结合各自掌握的情况，一起碰碰，拿出点干货来。”
李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身体微微后靠：“陈科长，想法是好的。不过，中试平台这个事，牵涉面广，投入巨大，光靠我们几家开开会、写个报告，恐怕……作用有限。省里每年的科研经费盘子就那么大，各处都盯得紧，厅领导也有统筹考虑。现在提具体方案，时机是不是……”他拖长了尾音，意思不言自明。
“李处的顾虑我们理解，”周正适时开口，语气平和，“正因为牵涉面广、难度大，才需要联合调研，先把问题摸透，把共识凝聚起来。秘书长很关注制造业企业反映的‘技术转化难’问题，尤其是那些有前景的实验室成果卡在‘最后一公里’上不去、企业又不敢轻易投入的困境。这次调研，也是希望能为省里下一步的决策提供更扎实的依据。”
周正提到了“秘书长关注”和“企业困境”，李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重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时，语气松动了一分：“既然秘书长有明确指示……这样吧，我们计划处会全力配合。调研日程你们定，需要哪些处室参与，我们协调。不过，具体的数据和案例支撑，可能还需要时间整理。”
“感谢李处支持！”陈志远立刻接话，“日程我们尽快拟定，到时请李处把关。另外，您看科技厅这边，除了计划处，成果转化处和基础研究处是不是也请一起参与，他们掌握的企业需求和高校院所成果情况更直接？”
“嗯，可以，我跟他们打声招呼。”李维点点头。
从科技厅出来，陈志远和周正又马不停蹄赶往省工信厅。接待他们的是技术处一位姓刘的科长，态度倒是热情，但一涉及周正提出的几个关键问题——比如省内哪些细分领域对中试需求最迫切、哪些高校或企业的自有中试线有共享改造潜力——这位刘科长就显得有些含糊其辞。
“哎呀，这个嘛，”刘科长搓着手，“需求肯定大，化工、新材料、生物医药这些领域都喊渴。但具体哪个地方、哪类企业最急，数据还在整理……共享潜力这个，更复杂了，牵扯到产权、管理、成本分摊，得一家家谈，现在确实没个准数。”他提供的材料，多是些宏观的行业报告和零散的企业反馈摘要，缺乏系统性梳理。
陈志远耐着性子引导：“刘科，不需要非常精确的数据，哪怕是一些重点区域、重点企业的典型案例也行，能说明问题的紧迫性和复杂性就好。我们这次联合调研，就是要聚焦这些痛点。”
“好，好，我记下了，回头我们再梳理梳理，争取下次碰头时多提供点东西。”刘科长连连应承。
下午去省金融办，情况又不同。负责对接的韩副主任，是位干练的中年女性。她对“优化省级中小制造企业应急转贷基金”的提议本身很感兴趣，认为切中了许多企业的痛点。但谈到具体怎么优化，比如扩大规模、简化申请流程、延长使用期限、探索风险分担机制时，她的态度变得极为谨慎务实。
“陈科，周同志，”韩副主任手指点着桌面，“应急转贷基金的钱，是财政真金白银拨付的，每一分都要讲效益、控风险。现在基金规模有限，只能救急，不能救穷。简化流程？我们一直在做，但必要的风控审核环节不能少，否则出了坏账谁负责？风险分担机制是个思路，但和谁分担？银行？担保公司？怎么设计权责利？这都需要非常严谨的论证和制度设计，不是开几次会就能敲定的。”
她看着陈志远和周正：“我理解你们想尽快拿出方案。但金融领域，稳字当头。我的建议是，步子可以迈，但要踩实。先选一两个条件成熟的市做试点，小步快跑，积累经验，再考虑全省铺开和深度优化。你们报告中提到的方向我认同，但具体路径，必须稳妥。”
一天的协调跑下来，回到省委大院，天色已近黄昏。陈志远靠在副驾驶座位上，捏着眉心，脸上带着明显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三个厅局，三种不同的态度：科技厅是推诿中带着谨慎的配合，工信厅是热情掩盖下的准备不足，金融办是支持但强调风险可控的务实派。预想中那种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联合攻关氛围，并未出现。
“都听到了吧？”陈志远声音有些低沉，“想法是好，真要落地，哪一关都不好过。科技厅怕担责，工信厅底数不清，金融办要稳字当头。一周时间……呵。”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周正开着车，目光注视着前方车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专注。李维的推脱、刘科长的含糊、韩副主任的务实，都清晰地印在他脑海里。他并不意外。在庞大的省级官僚体系中，每个部门都有自身的立场、惯性、顾虑和利益考量。推动任何一项涉及多部门的改革或新举措，协调本身就是最大的挑战，甚至比方案本身的技术难度更大。
“陈科，科技厅李处长虽然谨慎，但最终还是答应了配合，也同意成果转化处和基础处参与，这说明秘书长指示的分量是够的。”周正的声音很平稳，“工信厅刘科长那边，底数不清是事实，但也说明我们后续调研更需要深入企业一线，不能只依赖厅局汇总的材料。金融办韩副主任的态度其实很关键，她点出了核心难点，也给出了试点推进的务实路径，这比一味唱高调更有价值。”
他顿了顿，接着说：“现在的阻力，恰恰说明我们报告里指出的痛点是真的。接下来一周，调研的深度和精度是关键。我们得拿出更扎实、更具体的论据，才能让联合调研不只是走过场。”
陈志远侧头看了周正一眼，年轻人平静的侧脸在车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沉稳。那份在巨大阻力面前依旧冷静分析、抓住积极因素的定力，让陈志远烦躁的心绪莫名地安定了一些。他忽然意识到，王德海让周正深度参与进来，或许不仅仅是看重他的文笔和细心。
“嗯，”陈志远坐直了些，掏出手机，“你说得对。光指望厅局主动把干货掏出来不现实。这样，我马上联系几个行业协会的熟人，像省装备制造协会、省精细化工协会的秘书长，他们掌握的企业痛点都是第一手的。周正，你重点梳理一下省里已有的、哪怕是区域性的小中试平台或者高校、大企业的共享平台案例，不管成功还是失败的，都要有。特别是失败的原因分析，这个往往更有说服力。另外，韩副主任提到的试点思路，很有操作性，你琢磨一下，看怎么融入到方案框架里。”
“好的，陈科。”周正应道。
车子驶入省委大院。陈志远开始打电话联系协会的人，语气恢复了工作状态下的干练。周正停好车，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迅速建立新的文件夹，开始搜索和整理省内所有能找到的与中试、工程验证平台相关的信息碎片。屏幕上光标闪烁，一行行文字、一个个案例名称被记录下来。
办公室的灯再次亮起。周正沉浸在资料的海洋里，偶尔快速敲击键盘记录要点。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省委大院在夜色中更显肃穆。协调的齿轮已经艰难地启动，虽然阻力重重，但方向已经明确。接下来，是更深入、更细致的挖掘与碰撞，用事实和逻辑去一点点撬动那些看似固化的壁垒。这无声的角力，正是省级机关推动工作的日常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