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木轻响，灯火摇曳，说书人的声音带着夜露般的凉意）
第二章 焚心
自那夜苏园一别，沈墨言便似丢了魂。他不再点灯夜读，只是枯坐在陋室窗前，望着隔壁那堵爬满枯藤的断墙。顾氏最后那句“对你无益”和那凄然的眼神，如同冰锥，反复刺戳着他的心。他知道该放手，知道人鬼殊途是天堑，可那份初萌便遭重创的情愫，非但未曾熄灭，反在绝望的土壤里，扭曲地扎根，疯长。
他像个游魂，在白日的市井间浑噩度日，替人写家书时，笔下常不自觉勾勒出那抚琴的侧影；夜晚，则不由自主地走向那座废园。角门依旧虚掩，园内却再无声息，唯有风声呜咽，荒草萋萋。那棵海棠树死气沉沉，月光下，再不见那抹令他心折的白色身影。
他开始在洛京的故纸堆里，搜寻一切关于苏子衿与顾氏的记载。零星的笔记、泛黄的县志，拼凑出一个愈发清晰，也愈发令他心痛的故事。苏子衿与顾氏，确是青梅竹马，情深不渝。顾氏亡故后，苏子衿不仅封笔，更是在一个雨夜，将他为顾氏所画的所有画作，除了一幅《月下抚琴图》不知所踪外，尽数焚于院中那口枯井边，火光三日方熄，灰烬随风散入泥泞。自此，苏子衿再不提笔，直至郁郁而终。
“焚画……是为了断绝念想，还是因爱生恨，怨她早逝？”沈墨言摩挲着书页，心中五味杂陈。他忽然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若他能找到那幅失踪的《月下抚琴图》，是否就能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说一句告别？
他再次踏入苏园，不再等待夜晚，而是趁着白日，在断壁残垣间仔细搜寻。废园比他想象的更大，也更破败。蛛网密布，鼠蚁横行。终于，在正厅倾颓的屏风后，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他触到了一个硬物。
那是一卷以油布精心包裹的画轴。
沈墨言的心狂跳起来，手指颤抖着解开绳索，缓缓展开。
画纸泛黄，墨色却依旧清晰。月华如水，倾泻在庭院中，那棵如今已然枯死的海棠树下，顾氏身着素白衣裙，低眉信手，抚弄焦尾琴。她的侧颜温柔，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蜜笑意，眼神专注而宁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与琴，以及那作画之人。画工精妙绝伦，将女子那一刻的神韵捕捉得淋漓尽致，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欲说还休。
这，就是那幅传说中的《月下抚琴图》！苏子衿未曾焚毁，而是藏匿于此的，最后的念想。
沈墨言痴痴地看着画中人，那眉眼，那风姿，与月下所见的魂灵一般无二，只是画中人更多了几分生时的鲜活与温暖。他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作画者那浓烈到极致、最终化为灰烬的爱意与痛苦。
他小心翼翼地将画轴带回自己那间陋室，悬挂在床头。对着画，他喃喃自语，倾诉着无人可说的倾慕与相思，也诉说着明知是替身却无法自拔的苦楚。
“顾姑娘……我知我像他……可我……是我啊……”他伸出手，指尖虚虚拂过画中人的脸颊，眼中是化不开的悲凉。
是夜，月圆。清辉再次洒满苏园，也透过破窗，照亮了陋室中那幅古画。
异香，悄然弥漫。
沈墨言猛地抬头，只见画中那抚琴的顾氏，身影竟微微荡漾起来，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紧接着，在清冷的月光中，那抹熟悉的、白色的、半透明的身影，缓缓从画中“浮”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床前。
她依旧苍白，依旧哀伤，只是看着沈墨言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的动容。
“公子……何苦如此？”她声音轻颤，“寻此画，留此画，于你……有损无益。妾身一缕残魂，依托画意琴音苟存，阴气侵扰，久之，必伤公子阳寿。”
沈墨言看着她，眼中是近乎偏执的温柔：“若能得见姑娘，损寿何妨？墨言……甘之如饴。”
顾氏身形微震，眼中似有水光流转，却更快地隐去。她别过脸：“痴儿……你可知，苏郎当年，亦是如此待我……可最终，亦是因我而……”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带着百年的悔恨与苍凉。
“我不在乎！”沈墨言冲动地上前一步，想要抓住那虚无的手，却只穿过一片冰凉的空气，“他是他，我是我！我敬他画艺，羡他曾得你倾心，可我……我对姑娘之心，绝非只因你像谁！”
顾氏回过头，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视灵魂深处。许久，她幽幽一叹，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世间情爱，最是伤人。公子……你这又是何苦？”
她没有再立刻消失。此后数夜，只要月明，她便会在画中出现，或静坐，或抚琴（虽无琴音），偶尔，也会与沈墨言说上几句话。她开始提及一些与苏子衿无关的、属于她自己的喜好，比如爱哪种香，厌哪种花，年少时曾偷偷羡慕过邻家女子能纵马驰骋……
沈墨言贪婪地捕捉着这些细微的不同，仿佛这样，就能证明她待他，与待苏子衿，是有些许分别的。
然而，代价也随之而来。沈墨言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面色苍白，畏寒怕光，即便在夏日，也需裹着厚衣。抄书的营生也耽搁了，精神不济，笔下常错。他心知是阴气侵体所致，却依旧不肯将那画收起，甚至……不愿远离。
这一夜，月隐星稀，雷声隐隐。顾氏的身影比往日更加淡薄，仿佛随时会消散。她看着蜷缩在薄被中、冷得微微发抖的沈墨言，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近乎痛楚的挣扎。
“公子……”她声音微弱，“放手吧。再这般下去，你……你会死的。”
沈墨言勉力睁开眼，看着她，扯出一个虚弱的笑：“能得姑娘相伴这些时日……墨言……死而无憾。”
“不！”顾氏脱口而出，魂体一阵波动，“我不愿你死！我……我不能再害一人因我而……”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映得陋室亮如白昼！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惊雷！
在那一刹那的强光中，沈墨言骇然看到，顾氏的魂体剧烈地扭曲起来，脸上浮现出极致的痛苦，仿佛那雷声是鞭挞在她灵魂上的刑具！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哀鸣，身影瞬间淡得几乎看不见，猛地向那幅画卷缩回去！
“顾姑娘！”沈墨言惊骇欲绝，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幅画。
然而，他的手刚触到冰冷的画纸，一股强大的、阴寒的力量猛地将他弹开！他重重摔在地上，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身前的地面。
画轴之上，《月下抚琴图》依旧，只是画中顾氏的身形，似乎也黯淡了几分，那抚琴的姿态，透出一股深沉的疲惫与……决绝。
空中，只余她最后一丝缥缈的、带着泣音的告诫，随风散去：
“忘了我……否则……魂飞魄散……”
（醒木重拍，余音带着震颤）说书人声音低沉而急促：“情丝缠绕，竟成催命符！阴气侵体，雷劫惊魂，沈墨言呕血倒地，顾氏诀别之声犹在耳畔！是就此放手，保全性命，还是逆天而行，追寻那注定消散的魂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