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选那句“身不由己”一出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噗通”一声砸进了雅间里刚刚被杨武勉强搅热乎的酒水氛围里。
石午阳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眼神锐利如鹰,瞬间穿透了白文选脸上那层看似豪爽的伪装,直抵其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言喻的复杂和沉重。
他心思电转,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身不由己?呵,在这西南地界上,能让白文选“身不由己”的,还能有谁?
无非是云南那位晋王李定国,或者蜀王刘文秀下的令!
晋王应该不会,孙可望几次都想加害于他,那不就是刘文秀么?
石午阳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知道,白文选能说出这四个字,已经是极限。
再追问细节,不仅不合时宜,更可能让这位“身不由己”的巩国公难做。
他眼神里的锐利迅速收敛,重新浮起一层像江湖人那种带着点混不吝的豁达。
他将停在半空的酒杯稳稳端起,脸上绽开一个爽朗的笑容。
“哈哈!”
石午阳笑声很响,刻意打破了雅间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跑都跑了,提那狗日的玩意儿干啥?平白坏了酒兴!堵得慌!”
他手腕一转,酒杯对着白文选和杨武:“来!老弟敬二位哥哥一杯!”
“好!石老弟爽快!”杨武反应最快,他正愁刚才那尴尬场面没法收场,石午阳这话简直是及时雨!
他立刻端起自己的酒杯,脸上堆满了如释重负的笑。
白文选看着石午阳,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
他深吸一口气,也端起酒杯,脸上重新挂起那副豪迈的笑容,只是眼底深处的沉重并未散去:“石老弟说的是!来!干!”
“叮!”三只白瓷酒杯在空中清脆地一碰,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里激荡。
石午阳仰头,一饮而尽。
那酒是上好的陈酿,入口绵柔,下喉却像一条火线,一路烧到胃里。
这火烧灼的,是昨夜追击的功亏一篑,是孙可望降清带来的巨大阴霾,是对李定国、刘文秀接下来动作的深深忧虑,还有对这乱世中身不由己的无奈。
但此刻,这些都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股看似豪迈的辛辣。
杨武也喝得痛快,他抹了把嘴角的酒渍,只觉得这杯酒下去,昨夜那点憋屈和懊丧似乎真的被冲淡了不少。
他连忙又抄起桌上的细颈酒壶,脸上带着殷勤得近乎讨好的笑容,探身就给石午阳那刚空了的酒杯续上:
“来来来!石老弟好酒量!再满上!再满上!今天咱们兄弟难得聚首,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石午阳看着白文选放下酒杯后依旧紧锁的眉头,知道这位新封的巩国公心里压着千斤重担。
他索性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发出一声轻响,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像两把锥子,直直刺向白文选,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分量:“国公,眼下这局势,天都塌了一半了!您给句实在话,您……怎么看?”
白文选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一紧。
他像是被石午阳这直白的问题烫了一下,沉默了几息,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径直走到了雅间临街的雕花木窗前。
“吱呀——”
他用力推开厚重的窗扇。
清晨微凉的空气裹着资水河面上氤氲的薄雾涌了进来,带着湿润的水腥气,也带来了楼下街市隐约的嘈杂。
他就那么背对着石午阳和杨武,双手撑在窗台上,微微弓着背,目光似乎穿透了薄雾,死死盯着楼下那条穿城而过、静静流淌的资水。
他的背影僵直得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礁石,久久地沉默着,只有肩胛骨上的肌肉线条在轻微的起伏。
雅间里一下子静得可怕。
楼下那些亲卫的喧闹、跑堂的吆喝声仿佛被隔得很远。
石午阳也不催他,只是重新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酱牛肉放进嘴里嚼着,眼神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钉在白文选那显得异常沉重的背影上。
杨武也早放下了筷子,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着,连呼吸都放轻了——他这位武冈总兵,是接境鞑子所占的湘中重镇宝庆,比石午阳更迫切地想知道上面这些大人物的想法,这关系到他日后的处境。
孙可望跑了,白文选就是此刻西南明军中当之无愧的三号人物,他的话分量极重。
时间一点点流逝,仿佛过了很久。
窗外的雾气似乎散开了一些,能看见几艘早起的乌篷船在河面缓缓划过。
白文选终于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肩膀也垮塌下去一点。
他“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将外面的世界重新隔绝。
他坐回太师椅,沉重的身躯让椅子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拿起自己的空酒杯,却没有倒酒,视线低垂,落在桌面的木纹上,声音低沉而缓慢:“交水平乱……姓孙的跑了……”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说出这个名字都让他厌恶,最终含糊地用了“姓孙的”代替,“……现在回头想想,这事,未必全是坏事。”
他抬起头,目光在石午阳和杨武脸上扫过,带着一种复杂的、近乎疲惫的清醒,
“至少,云贵这两块地方,脑袋顶上悬着的刀没了。往后,号令总算能统一了,不用再自己人防着自己人。”
石午阳和杨武都点了点头。这一点,他们心里也认同。
孙可望主政时,内部倾轧消耗得太厉害了。
杨武见白文选开了口,赶紧抓住机会,身体微微前倾,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国公说的是!只是……姓孙的这么一投降鞑子,底下……底下的军心士气,多少会受点影响吧?弟兄们心里会不会……犯嘀咕?”
“影响?犯嘀咕?”白文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短促、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你看看他跑的有多狼狈?从交水一路奔命,整个贵州境内,可曾有一营一哨的兵马愿意跟着他走?可曾有一个带兵的大将愿意跟他降清?”
他猛地提高了些音量,随即又像想起什么,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点自嘲的意味,“……除了郑国那个没骨头的蠢货!他带走的,不过是些逃命都嫌累赘的亲兵家丁罢了!其他人……哼,最多也就是念着点旧情,不过是没有把事做绝!”
石午阳想起昨夜山坳里那百来名亲兵和满地遗落的财宝。
确实,除了郑国那个死忠,孙可望几乎成了孤家寡人。
而白文选最后那句“念着点旧情,没把事做绝”,语气复杂,似乎……说的正是他自己当时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