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政府的布告栏前，一张崭新的红头A4纸，被四个图钉绷得平平整整。
《关于清水乡生态农业示范项目一期基建工程公开招标的公告》。
白纸黑字，条条款款，清晰地列明了招标时间、地点、资质要求和基本工程概况。落款是两个鲜红的印章：清水乡人民政府，以及那个刚刚成立、听起来就格外威严的“清水乡生态农业项目资金监督小组”。
这纸公告，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头，在清水乡乃至周边几个乡镇的工程圈子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三百万的项目，虽然算不上惊天动地，但在清水乡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无异于天上掉下的一块肥肉。
一时间，乡政府的门槛几乎要被各路人马踏平。有提着土特产来“认认门”的小包工头，有揣着名片想“交个朋友”的材料商，甚至还有人想通过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找到林望家里的电话。
这些人，在林望的情绪图谱里，头顶上无一例外都闪烁着五光十色的[贪婪]、[投机]和[侥幸]。
林望一概不见，所有事情都让办公室转告：一切按规矩办，看公告，准备材料，参加招标会。
他这种油盐不进、公事公办的态度，让许多人碰了一鼻子灰，私下里免不了骂他一句“书呆子，不知变通”。
书记刘建国的办公室里，茶香袅袅。
“小林啊，最近外面风言风语不少，说你太不近人情，把人都得罪光了。”刘建国慢悠悠地给林望续上水，语气像是闲话家常。
林望看到他头顶上[敲打]和[试探]的标签一闪而过，心中了然。
“书记，我这不也是为了您着想嘛。”林望放下茶杯，表情诚恳中带着几分委屈，“这项目是市里盯着的，现在全乡上下也都看着。咱们把门槛设高一点，把程序走正一点，将来项目做成了，那是您的政绩。万一哪个环节出了岔子，苍蝇蚊子嗡嗡叫，脏水泼到您身上，我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了忠心，又把刘建国最在意的“名声”和“政绩”抬到了最高处。
果然，刘建国脸上的神色缓和下来，那枚[试探]的标签悄然隐去，换上了一抹淡淡的[满意]。
“嗯，你能这么想，很好。”刘建国点点头，话锋一转，“招标的技术参数和资质要求，县建设局那边都对接好了？”
“对接好了。”林望点头，眼神却不易察觉地沉了一下，“建设局的李副局长很支持，亲自安排了技术科的同志，帮我们拟定了非常详细的招标细则。”
“那就好，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来办。”刘建国端起茶杯，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你放手去干，只要是公平公正的，乡党委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从刘建国的办公室出来，走廊里的风吹在林望脸上，带着一丝凉意。
他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转身下了楼，独自一人走到了那张招标公告前。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几行由县建设局“专业人士”拟定的技术要求上。
[要求一：竞标单位必须拥有至少两台“长风-2型”小型夯土机，并提供设备序列号及近三年维修保养记录。]
[要求二：项目经理必须具备五年以上农村土方工程经验，且独立负责过两个以上投资额在五十万至一百万之间的乡镇级项目。]
[要求三：……]
每一条，看上去都那么合情合理，充满了“专业”的味道。
但林望知道，这背后藏着怎样的阴谋。
就在三天前，他去县建设局对接工作时，那位技术科的王科长热情得过分，端茶倒水，还非要留他吃午饭。可一谈到具体的技术参数，王科长便开始打太极，一问三不知，只说一切等领导批示。
林望看到他头顶上，[敷衍]的标签下面，还藏着一枚黯淡的[身不由己]。
而当他从王科长办公室出来，在走廊拐角，正好撞见一个脑满肠肥的男人，脖子上挂着金链子，正和一位领导模样的人勾肩搭背地走出来。
那人正是马文远的堂弟，马强。
而在那位领导的头顶，一枚刺眼的[收受好处]标签，正和马强头上的[得意忘形]交相辉映。
那一刻，林望就全明白了。
所谓的“专业”，不过是为某个人量身定做的戏服。长风-2型夯土机，一款十几年前的老旧型号，早就被市场淘汰，只有少数几家做零散活的小公司手里还有。而那个看似精确的项目经验要求，更是巧妙地排除了那些看不上这种小项目的大公司，和经验不足的小公司，把范围精准地锁定在了马强这种“不高不低，不大不小”的角色身上。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围猎。马文远和他的猎犬们，在规则的源头，就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而他林望，以及他所推崇的“公开招标”，不过是这场围猎中，用来装点门面、堵住悠悠众口的遮羞布。
林望的手指，轻轻划过那张冰冷的A4纸。
他能感觉到，暗处，马文远那双怨毒的眼睛，正像毒蛇一样盯着自己，等着看他如何在这个自己亲手搭建的“公平”舞台上，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沦为整个清水乡的笑柄。
直接去质疑县建设局的专业性？那是自寻死路，刘建国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推倒重来？更是天方夜谭，只会让人觉得他林望无能，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林望的嘴角，忽然向上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你们想玩规则？好，那我就陪你们玩。
你们把门槛设得这么刁钻，不就是想把真正的强者都挡在门外，好让你们的猎犬轻松获胜吗？
那如果……有一头真正的狮子，愿意屈尊降贵，低下头，从你们那个狗洞里钻进来呢？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招标会当天，乡政府三楼的大会议室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
十几个竞标单位的代表挤在会议室里，有的西装革履，有的夹克配球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高声谈笑，或低声议论，空气中混合着香烟、汗水和廉价香水的味道。
马文远的堂弟马强，无疑是全场的焦点。他大马金刀地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身边围着几个点头哈腰的跟班，他嘴里叼着一根中华烟，跷着二郎腿，眼神睥睨地扫视着全场，头顶上那枚[势在必得]的标签，亮得像个小灯泡。
乡长马文远也出席了会议，他就坐在主席台的一侧，面色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仿佛一个慈祥的长辈，在观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但林望能清晰地看到，他头顶的[稳操胜券]和[幸灾乐祸]，几乎要满溢出来。
书记刘建国坐在主席台正中，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那套关于“公平、公正、公开”的官样文章。
林望作为监督小组的常务副组长和本次招标会的主持人，安静地坐在刘建国旁边，翻看着手里的文件，神情专注，仿佛对外面的嘈杂和暗流一无所知。
“好了，下面，我宣布，清水乡生态农业示范项目一期基建工程招标会，正式开始！”刘建国讲完话，林望站起身，声音清晰而沉稳。
流程按部就班地进行，宣读招标细则，资质审核……
当那几条“量身定做”的技术要求被念出来时，台下响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几个从县城赶来的、看起来颇有实力的公司代表，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恍然大悟又夹杂着鄙夷的神色。其中一个甚至直接低声骂了一句“妈的，陪太子读书”，便收拾东西准备离场。
马强的嘴角，已经咧到了耳根。他得意地看了一眼主席台上的马文远，又挑衅似的瞥了一眼林望。
一切，都在按照剧本发展。
就在工作人员准备开始接收标书的最后一刻。
“嘎吱——”
会议室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门口，站着一个男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身形挺拔，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口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整个人透着一股与这个尘土飞扬的乡政府格格不入的精英气息。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抱着厚厚一摞文件的女助理。
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搞蒙了。
马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马文远端着茶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男人迈步走了进来，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哒、哒”声。他径直走到主席台前，对着一脸错愕的刘建国和林望，微微躬身，递上了一张名片。
“刘书记，林主任，你们好。”他的声音温和而有礼，“抱歉，路上有点堵车，来晚了。我是云州‘宏业建设集团’的项目经理，我叫陈思宇。我们是来参与本次项目竞标的。”
云州“宏业建设”！
这六个字，像一颗炸雷，在小小的会议室里轰然炸响！
台下懂行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云州市数一数二的大型建筑公司，承建的都是市里的地标性建筑和重点工程，别说三百万，就是三千万的项目，人家都未必看得上眼。
这样一艘航空母舰，怎么会跑到清水乡这个小池塘里，来跟一群小舢板抢食吃？
刘建国也是又惊又喜，连忙站起身来，双手接过名片，脸上笑开了花：“欢迎欢迎！陈经理能来，是我们清水乡的荣幸啊！”
马文远的脸色，则在瞬间变得铁青。
林望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着陈思宇。
在他的视野里，这位精英范十足的陈经理头顶上，正清晰地飘着两行字。
一行是：[奉命而来]。
另一行是：[结个善缘]。
林望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真正的笑意。他知道，自己下的那步险棋，走对了。
“陈经理，欢迎你。”林望伸出手，与对方握了握，“不过，我们的资质审核已经结束了。而且，我们的招标要求，可能……比较特殊。”
他特意在“特殊”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马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跳了起来，指着陈思宇嚷道：“对！不合规矩！他们迟到了，没资格投标！而且他们的设备肯定不符合要求！”
他就不信，宏业建设那种大公司，会有“长风-2型”那种老古董！
陈思宇推了推眼镜，看都没看马强一眼，只是微笑着对林望说：“林主任请放心，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是做足了功课，完全符合贵方的所有要求。”
说着，他身后的女助理上前一步，将一摞文件放在了主席台上，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是一张设备清单。
清单的第一行，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
【长风-2型小型夯土机，数量：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