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了下去，那条发出去的短信，像一滴墨落入深潭，悄无声息。
林望没有再看，他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那份等待的焦灼。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墙上石英钟秒针走动的“咔哒”声，每一下，都像在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他知道，自己正在跨越一条无形的线。
在此之前，他所有的博弈，无论多么凶险，都还在规则的棋盘之内。他利用的是信息差，是人性，是体制内的缝隙和官场的潜规则。但现在，他主动联系了侯自强——他那个外号“猴子”的大学学弟，等于是一只脚踏入了规则之外的灰色地带。
那里，行事逻辑完全不同，没有报告，没有会议，只有最原始的利益交换和风险对赌。
这是一种必要的冒险。李明华的调查网正在暗中收紧，他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压力。而张大虎就像一头盘踞在云州的巨兽，想从正面撼动他，无异于螳臂当车。唯有找到他身上最不起眼的寄生虫，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才有可能让这头巨兽轰然倒塌。
而王五，就是那条寄生虫。
“嗡……”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很轻微，却让林望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一条新消息，来自一个没有储存的号码，内容极其简练：
“老地方，半小时。”
林望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还是老样子，谨慎，干脆。他删掉信息，起身穿上外套，将办公室的门轻轻带上。
走出窗明几净、秩序井然的市委办公大楼，林望没有开自己的车。他走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解放路，工人文化宫。”
车子汇入晚高峰的车流，窗外是璀璨的霓虹和行色匆匆的路人。这一切都代表着城市的秩序与繁华，而林望此行的目的地，却是这片繁华光鲜的幕布背后，一个被许多人遗忘的角落。
在距离工人文化宫还有一个路口的地方，林望提前付钱下了车。他拐进一条狭窄的背街小巷，巷子里弥漫着一股潮湿和油烟混合的气味。走了约莫一百米，一间名为“老炮儿”的台球室出现在眼前。
门口的灯箱坏了一半，闪烁的“炮儿”二字显得有些滑稽。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烟草、酒精和廉价香水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台球撞击的清脆声、人们的叫好声和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属于城市夜晚的、粗粝而鲜活的交响乐。
林望的目光在烟雾缭绕的大厅里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了一个身影。
在最里面的那张球桌旁，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留着寸头的年轻人正俯身瞄准。他就是侯自强，“猴子”。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林望的到来毫无反应。林望也不急，走到旁边的卡座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免费的、味道寡淡的柠檬水。
他抬眼望去，猴子头顶的标签一如既往的鲜明：[精明]的标签像一枚打磨光滑的铜钱，闪着算计的光；[讲义气]的标签是温暖的橙色，但只对他认可的“朋友”亮起；还有一个[好奇]的标签，正像雷达一样，不着痕迹地扫向林望这边。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黑八应声入袋。
猴子直起身子，将球杆往桌上一扔，对面的对手骂骂咧咧地掏出几张钞票拍在桌上。猴子将钱收好，这才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林望对面。
“林大学霸，稀客啊。”他翘起二郎腿，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递给林望一根。
“不抽。”林望摆了摆手。
“也是，市委大院里都是无烟办公室，闻不惯我们这儿的乌烟瘴气。”猴子自顾自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那张带着几分痞气的脸，“说吧，什么‘小忙’，能让你亲自跑一趟我这耗子洞？”
林望没有拐弯抹角，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推到猴子面前。
“帮我查个人，我要他的一切，尤其是……财务状况。”
猴子挑了挑眉，他没有立刻去拿那张纸条，而是将烟灰弹在地上，目光锐利地看着林望：“林哥，你知道我的规矩，我只收钱，不问原因。但丑话说在前面，有些人的事，价钱可不一样。”
“你开价。”林望的语气平静无波。
猴子这才笑了，他拿起纸条，展开。
当“王五，大虎集团财务副总监”这几个字映入他眼帘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叼在嘴角的烟，都忘了往里吸，任由一截烟灰掉落在桌上。
“我操……”他低声骂了一句，猛地抬起头，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审慎，“林哥，你这是要干嘛？撬李市长的墙角？”
林望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猴子盯着林望看了足足有十几秒，似乎想从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他泄了气，将烟头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摁灭。
“行，算我多嘴。”他将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收进口袋，“这个人，不好查。他是张大虎的嫡系，管钱袋子的，身边干净不了，但也肯定防得严。一口价，五万定金，事成之后再给五万。”
这个价格，对于查一个人的信息来说，是天价了。
“可以。”林望没有丝毫犹豫，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推了过去。
猴子掂了掂信封的厚度，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他把信封塞进皮夹克内袋，拍了拍：“够爽快。看在钱和咱们大学睡上下铺的份上，送你一句忠告。”
他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极低：“跟张大虎扯上关系的人，没一个好下场。你要是只想搞点钱，我劝你收手。你要是想搞人……那你自己千万要站稳了，别被人反过来一口吞了。”
“我明白。”林望点了点头，站起身，“等你好消息。”
“三天。”猴子靠在卡座上，重新点上一根烟，“三天之内，他什么时候欠的赌债，在哪家会所办的卡，甚至他初恋叫什么名字，我都能给你挖出来。”
林望转身离开，台球室的喧嚣被他关在了身后。走回那条昏暗的小巷，他感觉自己像是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让他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热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知道，棋子已经落下，棋局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他一边走，一边思考着接下来的步骤。一旦猴子拿到了王五的详细资料，尤其是他那笔致命的赌债的来龙去脉，他就可以开始布局，一步步将这条线收紧，直到……
“嗡……”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林望脚步一顿，掏出手机。还是那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信息让他瞳孔骤然一缩。
“操，忘了说个事。你要查的那个王五，今晚就在‘夜色’赌场，三楼贵宾厅。我的人刚传回消息，他好像输红了眼，正跟人嚷嚷着要押上‘最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