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被远远抛在身后，官道两旁的枯黄草甸渐渐染上了初春的嫩绿。沈清璃坐在宽敞平稳、经过改良减震的马车里，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小几上那份墨迹犹新的“江南苏州府璃记分号”的筹建章程。车窗外，是不断掠过的、越来越密集的村落和逐渐繁华的集镇景象。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她的心，却并未因远离苦寒而轻松半分。北境的黑石城，在她离开前已步入正轨。水力纺纱机日夜轰鸣，羊毛清洗工坊在西戎使团代表的千恩万谢中破土动工，与南诏匠师团的第一次技术交流也圆满结束。张珣和李茂足以独当一面，配合着墨影留下的精锐护卫和赵铁头掌控的商行护卫队，北境的基业稳如磐石。
然而，这仅仅是棋盘的一隅。
“王妃，”王大山策马靠近车窗，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却掩不住兴奋，“前面再有三十里就是通州驿了，咱们是直接入京，还是…”
“不入京。”沈清璃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语气斩钉截铁，“改道，直接去苏州府！”
“苏州？”王大山一愣。按照原定行程，他们应该直奔京城复命，与王爷汇合。
“对，苏州！”沈清璃拿起几份厚厚的卷宗，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地商情，“京城是中枢，是王爷的战场。而我们的战场，在江南，在运河，在每一处可以插上‘璃记’旗号的地方！北境根基已成，京城有王爷坐镇，眼下最紧要的，是把璃记的根须，扎遍大周！”
她展开一张手绘的、略显粗糙但标注清晰的大周简易舆图。指尖从北境的黑石城，一路向南，划过京城，最终重重地点在江南水网密布的苏州府。
“江南，鱼米之乡，富甲天下，水陆辐辏，商贾云集。拿下江南，就等于扼住了大周商贸的咽喉！”沈清璃眼中闪烁着猎人锁定目标般的光芒，“苏州府，就是我们璃记全国布局的第一块跳板！也是我们打响名号、碾压那些老字号的第一战！”
王大山看着舆图上那个被王妃指尖点住的位置，再想想璃记那些在北境供不应求、质量碾压同行的货物，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保证三天之内，全队抵达苏州城！”
苏州城，无愧“人间天堂”之名。甫一入城，喧嚣繁华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宽阔的运河穿城而过，大小船只往来如梭。两岸商铺林立，旌旗招展，叫卖声、丝竹声、船工号子声交织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茶香、糕饼甜香，还有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
然而，在这片锦绣繁华之下，沈清璃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和排外。
璃记商队包下了城中一家中等规模的客栈作为临时落脚点。刚安顿下来，负责前期打探消息的管事赵全就一脸凝重地走了进来。
“王妃，情况比预想的…麻烦些。”赵全行过礼，语速很快，“属下这几日明察暗访，江南的商行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布匹、脂粉、杂货这几个我们璃记主营的行当，基本被几家老字号把持着。”
他掰着手指头数：“‘瑞锦祥’绸缎庄，背后是苏州织造局的影子，把控着高端丝绸市场；‘馥春堂’胭脂水粉铺，是百年老号，配方独特，深受官宦女眷追捧，背后站着几个本地豪族；‘万货集’杂货行，分号遍布江南各府，货品繁杂，走的是量大价廉的路子，据说和漕帮关系匪浅…”
赵全顿了顿，压低声音：“最麻烦的是，这些老字号似乎已经嗅到了风声。咱们商队一进城，‘馥春堂’和‘万货集’就派人‘拜访’了咱们存放货物的货栈，名义上是关心同行，实则是探底。言语间，颇有敲打之意，暗示咱们这外来的和尚，别想轻易在江南念经。还有…咱们想在运河码头附近租个大铺面，位置稍好的，不是被‘瑞锦祥’提前订了，就是被‘万货集’的东家出面‘劝退’，说那地方风水不好，不适合新店开张。”
“下马威？抱团取暖？”沈清璃嗤笑一声，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冰冷的战意。江南商贾的抱团排外，早在她意料之中。这些老字号，靠着祖传秘方、官商勾结或是地头蛇的势力，垄断市场多年，早已形成了稳固的利益链条。璃记这个带着北境粗犷气息、又拥有颠覆性产品和雄厚资本的外来者，自然被视为眼中钉。
“铺面的事，不用急。”沈清璃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他们想用这点小手段就把我们挡在门外？做梦！赵全，我让你找的‘那个地方’，怎么样了？”
赵全精神一振：“回王妃，找到了！就在城西‘清波门’外，挨着运河支流，原先是‘陈记’的仓库区！陈记东家去年贩运生丝遭了水匪，血本无归，欠了一屁股债，正急着脱手名下产业还债呢！地方够大，紧邻码头，后面还有大片空地！就是…位置稍微偏了点，离城中心那些繁华地段有些距离。”
“偏？”沈清璃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偏点好！清净！够大就行！立刻去谈！价钱不是问题，但手续要快，地契房契必须干净！拿下之后，立刻动工改建！前店后坊，仓库区重新规划，空地给我平整出来，有大用！”
“是！”赵全领命，风风火火地去了。
“大山，”沈清璃转向王大山，“你带几个机灵的兄弟，换上便装，去城里最大的茶楼酒肆，特别是那些跑船脚夫、行商小贩聚集的地方，把风声放出去！”
“放什么风？”王大山摩拳擦掌。
“就说，”沈清璃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北境‘财神娘娘’的璃记商行，要在苏州府开第一家江南分号！新店开张在即，广招贤才！掌柜、账房、伙计、力工、厨娘、浆洗婆子…只要踏实肯干，璃记都要！工钱比市面高三成！每月有绩效赏钱！干满一年，表现优异者，可获璃记内部‘身股’（干股），参与年底分红！”
“工钱高三成？还有身股分红？！”王大山倒吸一口凉气，“王妃，这…这手笔会不会太大了？江南人工本就比北境贵不少…”
“大？”沈清璃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运河上熙熙攘攘的船只，“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要的就是轰动效应！要的就是让整个苏州城都知道，璃记来了！而且一来，就要打破他们那潭死水的规矩！让那些在老字号铺子里受气、被盘剥、看不到出头之日的伙计们，自己掂量掂量！”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人，是根本！尤其是熟悉本地情况、有经验又肯干的人！用高于市场的待遇，把真正的人才吸引过来，挖空那些老字号的墙角！让他们后院起火！这才是釜底抽薪！”
王大山彻底明白了，兴奋地一拍大腿：“高！实在是高！属下这就去办！保证让这风，刮遍苏州城的大街小巷！”
接下来的日子，清波门外那片原本沉寂的仓库区，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彻底沸腾起来。
重金买下的消息如同炸雷，震动了整个苏州商界。紧接着，璃记开出的超高工钱和闻所未闻的“身股分红”待遇，更是如同在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城西清波门那边，那个北境来的璃记商行，招伙计开价一月二两银子！还管一顿有荤腥的午饭！”
“何止伙计！账房先生开价五两！掌柜的据说更高！年底还有分红！”
“真的假的？‘瑞锦祥’最好的伙计一个月才一两半！”
“‘馥春堂’的学徒头两年只管饭不给钱呢！”
“干满一年就有‘身股’？那岂不是成了半个东家？天底下还有这等好事？”
流言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点燃了无数底层伙计、账房甚至小管事心中的渴望。那些在老字号里熬资历、受盘剥、看不到希望的年轻人，心思活络了。一些有真本事但郁郁不得志的账房、掌柜，也开始暗中打听。
与此同时，清波门外的工地上，日夜赶工，热火朝天。巨大的“璃记”招牌雏形已经立起。沈清璃亲自坐镇，指挥若定。
“这边！这边！柜台的位置再往外挪一尺！要让客人一进门，视野开阔！”
“采光！注意采光！所有窗户都要换成大块的平板琉璃（透明度较高的原始玻璃）！不够就去‘璃记’工坊调！钱不是问题！”
“仓库分区必须明确！棉麻区、丝绸区、日化区、原料区…标识要清晰！防火防潮措施必须到位！每个区配独立账册！”
“后院的工坊，按照北境工坊区的标准来！通风、排水、物料流转路线，图纸上怎么画的，就怎么建！一丝一毫都不能差！”
“还有那片空地！给我平整夯实！预留出来！将来，这里要建江南最大的璃记物流周转中心！”
沈清璃的声音清脆有力，在嘈杂的工地上清晰地传到每一个管事和工匠耳中。她带来的核心团队，都是北境历练出来的精兵强将，执行力极强。整个工地的运转，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高效而有序。这种截然不同的、充满活力和效率的场面，与江南那些按部就班、暮气沉沉的商铺形成了鲜明对比，引得无数路人驻足围观，啧啧称奇。
招募点更是人山人海。璃记开出的优厚条件，吸引了大量的人前来应征。沈清璃亲自参与核心岗位（掌柜、大账房）的面试。
“你之前在‘万货集’做了八年管事？说说他们最大的弊端是什么？”沈清璃看着眼前一个三十多岁、眼神精明却带着一丝郁气的男子。
“回东家，”男子恭敬回答，语气带着压抑的不满，“‘万货集’看似货全，实则管理混乱！货品良莠不齐，以次充好是常事！尤其对伙计盘剥太甚，克扣工钱、随意罚银是家常便饭！账目更是…一塌糊涂！全凭几个老账房说了算！”
“嗯。”沈清璃不置可否，“若让你管一个同样货品繁杂的分号，你如何做到账实相符、杜绝盘剥？”
男子显然早有思考，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想法，核心便是“分区负责，责任到人，账目日清，公开透明”。沈清璃眼中闪过一丝满意。
“你，‘馥春堂’的资深调香师傅？”沈清璃看向下一个，一个头发花白、手指粗糙却异常稳定的老者，“为何离开？”
老者叹了口气，带着愤懑：“东家，小老儿在‘馥春堂’干了三十年！那些所谓的秘方，大半都经过我的手！可那东家…刻薄寡恩！不但工钱压得极低，还处处提防，生怕我偷学了他的核心…哼！他那些核心，早就过时了！如今璃记的润肤脂香气独特持久，质地远胜‘馥春堂’！小老儿不为别的，就想在璃记，用真本事，做出更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