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大茂几乎是撞进李怀德办公室的。
那扇厚重的、漆成深褐色的木门，平时推开都需要几分力气，此刻却在他不顾一切的冲撞下猛地向后弹开，门轴发出一声刺耳短促的呻吟，撞在后面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颤巍巍地虚掩着。门框上方，积年的灰尘被震得簌簌落下，在斜射进来的惨白光线里飘浮、翻滚，像一群受惊的、细小的幽灵。这浑浊的光线，切割着办公室内凝滞的空气，也照亮了许大茂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跑完一场耗尽生命的马拉松。后背的蓝色工装，在肩胛骨的位置洇开两片深色湿痕，紧紧贴着皮肤，那是极度恐惧催逼出的冷汗，冰凉黏腻，正透过布料，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慌不择路的困兽，站在门口，一时竟忘了进退。
李怀德端坐在巨大的、漆色深沉的办公桌后面。他背后是一整面墙的文件柜，柜顶几乎触到天花板，里面塞满了各种卷宗和牛皮纸袋，沉甸甸地压迫着人的视线。墙上正中挂着一幅领袖的标准像，画像下方则是一排镶在玻璃框里的奖状和锦旗，无声地彰显着这个位置的权威。李怀德身体微微后仰，陷在高大结实的皮转椅里，双手交叉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他没有立刻抬头，目光低垂，似乎正专注于面前摊开的一份厚厚的文件，只有指关节在光滑的桌面上，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清晰地敲击着。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像冰冷的鼓点，精准地砸在许大茂剧烈跳动的心房上，每一下都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一颤。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那单调的敲击声，和许大茂自己粗重得无法掩饰的喘息声在回响。
时间在粘稠的空气中艰难爬行。李怀德终于抬起了眼皮。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一种早已洞悉一切的漠然，从厚厚的文件上缘射过来，直直钉在许大茂脸上。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压得许大茂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脊梁骨一阵发凉。
“许大茂同志，”李怀德的声音不高，平平板板，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质感，在寂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你太让我失望了。”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分量沉甸甸地砸下去，“在厂里，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这么乱来？嗯？你是不是真忘了自己姓什么，是谁了？是不是真以为这轧钢厂，是你家热炕头，想怎么滚就怎么滚了？”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在许大茂紧绷的神经末梢上。他浑身一激灵，几乎在李怀德话音落下的瞬间就本能地向前抢了一步，双手在身前胡乱地搓着，仿佛要搓掉一层无形的、令他瘙痒难耐的污垢。脸上的肌肉因为过度紧张而扭曲着，堆砌出一个混杂着谄媚、恐惧和急切的怪异表情。
“李厂长！李厂长！您听我说！您听我解释啊！”许大茂的声音又尖又急，带着明显的哭腔，劈了叉，像一面破锣，“误会！天大的误会啊！”他语速快得像倒豆子，生怕慢了一秒那悬在头顶的“花生米”就会落下来，“我跟秦淮茹！我们俩……我们俩是正经在处对象啊！真的！千真万确！两情相悦！我们……我们俩好上了！就这两天的事儿！”
为了增强说服力，他猛地举起右手，三根手指并拢，直直地指向天花板，眼神热切得近乎燃烧，紧紧盯着李怀德那张毫无波澜的脸：“李厂长！我许大茂对天发誓！对领袖发誓！骗谁我也不敢骗您啊！我们……我们连明天去领结婚证的日子都商量好了！”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李怀德身体微微前倾，离开了椅背的支撑，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形成一种俯视的姿态。他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像探照灯一样在许大茂脸上反复扫视。
“处对象？领证？”李怀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充满了质疑，“许大茂，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你家里那个叫秦京茹的，你明媒正娶的老婆，她是空气？她是死了不成？”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桌上的搪瓷茶杯盖子都跳了一下，“你是有妇之夫！搞破鞋都搞到厂里来了！还敢在这儿跟我扯什么两情相悦？你当厂纪国法是儿戏？！”
这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得许大茂魂飞魄散。膝盖一软，他差点直接跪倒在地上，连忙死死用手撑住冰冷的桌沿，指甲都抠进了木头里。冷汗像无数条冰冷的蚯蚓，瞬间爬满了他的额头、鬓角，汇成豆大的汗珠，顺着太阳穴滚落，有几滴甚至流进了眼角，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让他眼前一片模糊。
“离了！早就离了！李厂长！”许大茂的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几乎是吼了出来，唾沫星子都喷溅到了桌面上，“秦京茹！我跟那个蠢女人早就一刀两断了！离得干干净净！透透的！半点关系都没了！”他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眼神慌乱地搜索着李怀德脸上的表情，试图捕捉任何一丝松动的迹象，嘴里语无伦次地编织着理由：“您不知道！那个女人……她就是个不下蛋的母鸡！结婚多少年了？连个响动都没有！我老许家三代单传，不能在我这儿绝了后啊！这还不算，她还不孝顺！对我爹娘甩脸子，顶撞老人！这样的老婆，我要她干嘛？我……我早就跟她离了！真的！李厂长，您信我！”他再次举起手，做出那个发誓的姿势，身体因为激动和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我对天发誓！骗您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李怀德没有立刻接话。他身体重新靠回椅背，手指又开始在桌面上敲击起来，目光却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慢条斯理地在许大茂涕泪横流、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来回刮擦。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和一种令人胆寒的、洞穿一切的冷漠。他在欣赏，欣赏着眼前这个走投无路的小丑，如何用尽浑身解数，把那个拙劣不堪的谎言，一层层涂抹上“真诚”的油彩。办公室里只剩下许大茂粗重的喘息和那“笃、笃、笃”的敲击声，交织成一曲令人窒息的死亡序曲。
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许大茂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他所有的精神都紧绷在那根即将断裂的弦上，死死盯着李怀德嘴唇的每一次翕动，等待最终的宣判——是生，还是那颗冰冷的花生米？
终于，李怀德停止了敲击。他缓缓端起桌上的茶杯，揭开盖子，不疾不徐地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末，然后才啜饮了一小口。那细微的吞咽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
“嗯……”他放下茶杯，发出一个意味不明的鼻音。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这么说……是自由恋爱，一时情难自禁？”他拖长了尾音，每一个字都像在掂量。
“对对对！李厂长英明！就是自由恋爱！就是情难自禁！”许大茂点头如捣蒜，脸上瞬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光芒，那光芒如此刺眼，几乎要将他之前的恐惧和绝望彻底淹没，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到了救命的浮木，“您理解万岁！您最了解我们工人阶级的……的革命感情了！”
“哼！”李怀德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脸上那一点点缓和瞬间消失无踪，重新被一种公事公办的严厉覆盖。“就算你们是自由恋爱，就算你们明天就去扯证！”他猛地提高了音量，手指重重地点着桌面，“许大茂！你在什么地方搞事情？在厂区！在上班时间！被那么多人撞见！影响有多坏？性质有多恶劣？你知不知道？！”
他的声音如同重锤，将许大茂脸上刚刚泛起的血色又一次砸得灰败下去。许大茂嗫嚅着：“我……我一时糊涂……我……”
“糊涂？一句糊涂就能糊弄过去？”李怀德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震得墙壁嗡嗡作响，“厂党委、革委会的领导们高度重视！刚才紧急碰了头！”他拿起桌上一份空白的、只有抬头的文件纸，目光严厉地扫过上面的红头字样，仿佛上面真写着什么决定，“鉴于你这次行为极其恶劣，严重败坏了我们轧钢厂领导班子的形象，在工人群众中造成了极其不良的影响！”
许大茂的心随着李怀德的话语，再次沉入了无底深渊。他双腿发软，全靠双手死死撑着桌面才没有瘫倒。他感觉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呼吸变得无比艰难。完了，还是完了……花生米……冰冷的枪口……秦淮茹那三个字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炸响。
“本来！”李怀德的声音如同惊堂木，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按照厂规，最轻也是开除厂籍，移送公安机关严肃处理！决不姑息！”
“噗通！”许大茂再也支撑不住，膝盖狠狠砸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顾不上疼痛，双手徒劳地向前伸着，像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李厂长！开恩啊！求您了！我……我上有老……”
“但是！”李怀德的声音陡然一转，打断了许大茂绝望的哀嚎。这个转折词像一道赦免的闪电，劈开了许大茂眼前的黑暗。李怀德的目光锐利地刺向他，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审视：“考虑到秦淮茹同志方才为你做的……‘说明’，考虑到你们这个……特殊的‘情况’，也考虑到你过去在厂里，尤其是在宣传放映工作上，多少也算有点苦劳……”
李怀德刻意顿了顿，满意地看着许大茂眼中瞬间燃起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希冀之光。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钢笔，在手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
“经过厂领导慎重讨论，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则，决定给你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李怀德的语气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裁决意味，“第一，工人纠察队负责人这个职务，你立刻给我卸下来！你这种思想觉悟，这种生活作风，根本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领导别人！简直是给我们工人纠察队抹黑！”
许大茂的心猛地一抽，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纠察队负责人的位置！那是他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才爬上去的！是他手里那点可怜权力的象征！是他横行厂区、作威作福的依仗！失去了它……他几乎不敢想象那种落差。一股巨大的失落和怨毒瞬间涌上心头，但立刻被更强烈的、对“花生米”的恐惧死死压了下去。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脸色由灰败转为一种死寂的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趴伏在地上。
李怀德冷酷的声音没有停止：“第二，明天！立刻！马上去跟秦淮茹同志把结婚证领了！然后，在你们车间，当着全体工友的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给我说透了！重点强调，你们是自由恋爱！是正当关系！别让那些歪风邪气再在厂里传播！”他盯着许大茂，一字一顿地强调，“听明白了没有？这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说不好，后果你自己清楚！”
“明白！明白！李厂长！我一定说清楚！说得明明白白！”许大茂如同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符，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嘶哑地保证着，生怕慢了一秒对方就会反悔。
“第三，”李怀德最后拿起那份“空头文件”，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说道，“虽然不开除，但你的错误极其严重！影响极其恶劣！不处理不足以正视听！不处理不足以警示他人！经厂领导研究决定，免除你现有的一切行政职务！你的工作关系……”他目光扫过许大茂瞬间失神的眼睛，“调回原岗位！明天就去宣传科放映组报到！还干你的老本行，放你的电影去吧！”
“放映……放映员？”许大茂喃喃地重复着，声音轻得像蚊蚋。这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从手握权柄、众人畏惧的“许科长”，一下子被打回原形，成了一个扛着沉重放映机、在车间和露天场地之间奔波的“臭放电影的”？这巨大的落差带来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他，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对“花生米”的恐惧。他眼前一阵发黑，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软软地跪在那里，连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了。那身崭新的、象征着他“科长”身份的四个口袋干部服，此刻像一张巨大的讽刺画，紧紧裹在他失魂落魄的躯壳上。
李怀德将许大茂失魂落魄、屈辱到极点的表情尽收眼底，一丝极淡、极冷的满意之色在他眼底深处飞快掠过，快得难以捕捉。他拿起钢笔，在桌角的台历上随意地划了一下。
“行了，”李怀德挥挥手，像驱赶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语气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平淡，“明天放你一天假，把你和秦淮茹同志这个关系，给我处理妥当，落实到位。领证，然后回厂里把事情说清楚。后天，准时去宣传科放映组报到！再出任何幺蛾子……”他故意停顿，目光如刀锋般刮过许大茂的脸，“数罪并罚！决不轻饶！”
“是……是！李厂长！谢谢李厂长！谢谢领导宽大处理！”许大茂如梦初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面上挣扎着爬起来。膝盖处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完全顾不上，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感激笑容，对着李怀德连连鞠躬，每一次弯腰都牵扯着全身的酸痛和内心的屈辱。“我一定处理好！一定！您放心！您放一百个心！”他语无伦次地保证着，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宽大”会飞走。
李怀德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拿起桌上的文件，似乎已经将眼前这个卑微如尘的人彻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