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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恩的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短暂的涟漪,却很快被更深沉的疲惫与茫然所吞没。

纳瓦罗回去的船上带走了大部分凛鸦领的水手,因此林恩又安排了几个流民中比较强壮的人补充到水手的队伍里。

除了之前跟自己而来的水手们听令行事,其他流民不知是太过疲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比较不为所动。

凹坑内,劫后余生的气氛迅速被严酷的现实所取代。清点下来的物资数字,让每个人的心都沉入了冰海之渊。

食物本就不多,先前为了维持体力拆卸战舰,已经消耗了一小半。如今几百张嘴等着,那点可怜的存粮——主要是硬得能崩掉牙的黑麦饼、少许腌得发苦的鱼干,以及从战舰残骸厨房里搜刮到的、同样少得可怜的黑豆和燕麦——摊分到每个人头上,连塞牙缝都不够。淡水更是紧迫,凹坑内那点积水无人再敢触碰,仅有的几个水囊在众人间传递,每一口都显得无比珍贵,嘴唇干裂出血丝成了常态。

倒不是说现在就缺少食物,只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先回凛鸦领的先头部队什么时候能回来,林恩只能按人数限量供应食物,整体气氛显得沉闷又压抑。

饥饿与干渴,如同两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所有人的神经,消磨着刚刚经历死里逃生的微弱庆幸。

水手们强打着精神,在林恩冰冷目光的督促下,继续着拆卸战舰的工作。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凹坑内回荡,带着一种麻木的机械感。

每一次从冰冷的钢铁上撬下有用的金属板、铜钉,甚至是缆绳,都耗费着巨大的体力。汗流浃背,却又因为缺乏水分补充而很快变得虚弱。有人挥动铁锤时手臂都在颤抖,眼神发直,全凭一股不想被抛弃在这绝地的本能支撑着。

流民们大多蜷缩在角落里,尽可能地减少活动,保存那点可怜的热量。孩子们饿得哭不出声,只能发出小猫似的微弱呜咽,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用干瘦的胸膛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老人们眼神空洞地望着洞顶嶙峋的岩石,仿佛已经看到了死亡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比硝烟和血腥味更难驱散。

林恩靠坐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岩石上,左臂勉强处理着苔丝额角擦破的伤口——少女因精神力透支依旧昏睡不醒。

他的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包裹着撕下的干净布条,但暗红发紫的狰狞颜色依旧透过布料隐约透出,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如同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经脉内搅动。冰核运转滞涩,吸收着空气中稀薄的寒能,缓慢地修复着自身的裂纹,但速度慢得令人心焦。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恢复力量,否则别说带领众人离开,连撑到纳瓦罗回来接自己都成问题。

本着不浪费的原则,身体刚恢复一些,他就去自己之前运转星核旋涡的附近收集那些蕴藏了污秽毒素和审判之力的冰晶。

这些冰晶外表已经没有任何污染痕迹,可以直接拿在手中,只是内部还流转着肉眼可见的能量波动。

突然,远处的水手中传出一阵骚动。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凹坑内的每一个人,不放过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

暴躁的情绪如同瘟疫般悄然滋生,开始在饥饿的人群中蔓延。

“妈的!拆这些铁疙瘩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一个满脸横肉、先前在流民中就是个刺头的壮汉猛地将手中的撬棍砸在礁石上,发出刺耳的噪音,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喘着粗气,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那些还在埋头干活的水手,“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得干这卖命的活!那个领主呢?他不是能耐大吗?怎么不变出粮食来?!”

“就是!说好的来接我们走的,结果呢?困在这鬼地方等死!”另一个声音附和道,语气充满了怨毒,“我看他跟教廷那帮狗娘养的也没什么区别!就是把咱们骗过来当苦力,喂怪物!”

“水……给我点水……”一个虚弱的声音哀求着,伸向水囊的手被不耐烦地推开。

抱怨声、咒骂声开始像毒菌一样在人群中扩散。疲惫、饥饿、恐惧,以及对未来的茫然,将所有负面情绪放大。几个凛鸦领的水手停下了动作,眼神犹豫地看向林恩的方向,又看看那些躁动起来的流民,气氛瞬间变得紧绷起来。

负责维护秩序的几名混血战士立刻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警惕地挡在林恩和骚动人群之间,脸色凝重。他们人数太少,一旦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林恩缓缓站起身,动作因右臂的剧痛而显得有些僵硬,但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冷冽地扫过那个带头闹事的壮汉,如同冰原上的寒风刮过,让那壮汉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气势一窒。

“拆这些‘铁疙瘩’,”林恩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嘈杂的抱怨,“是为了造更多的船!是为了把更多的人更快地活着带回凛鸦领!是为了不让你们像垃圾一样被丢在这里烂掉!”

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看着他们或麻木、或愤怒、或恐惧的脸。

“粮食?水?我也想要!”他猛地抬高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如果对着石头喊就能喊出来,我现在就喊!但现实是,我们没有!净罪者的舰队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我们多困在这里一天,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不想办法自救,难道指望教廷发善心给你们送吃的吗?!”

他的话像冰冷的鞭子,抽醒了部分人。是啊,除了自救,还能指望谁?

但那个刺头壮汉显然不服,也许是饿极了,也许是本性凶悍,他梗着脖子吼道:“少他妈说这些好听的!自救?拆船就能自救?老子现在就要饿死了!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们干活,最后自己跑了?!”

这话极具煽动性,顿时又有几个人眼神变得怀疑和激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虚弱却坚定地响了起来:

“他……他没有骗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那个最早发病、被“星核”和林恩联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汉子——阿宝的父亲。他此刻依旧虚弱,靠在一个老妇人身上,脸色苍白,但手臂上那恐怖的紫黑色已经褪去大半,虽然留下了难看的疤痕,却不再是那要命的瘟疫。他挣扎着抬起手,指向林恩,声音颤抖却清晰:

“我……我和我娃……差点就烂掉了!是领主大人……和那只小乌鸦……拼了命才把我们抢回来的!领主大人的胳膊……就是为了救我们才变成那样的!你们看看!看看他的胳膊!”

他的目光又转向那些同样被隔离、此刻情况都稳定下来的感染者:“还有他们!要不是领主,我们早就变成脓水了!现在能喘气,能感觉到饿,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那几个恢复中的感染者也纷纷开口,声音虽弱,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和对林恩的维护。

“没错……领主大人是实心救我们的……”

“当时……那乌鸦和领主大人……看着都快不行了……”

“没有他们,我们早就死了!现在抱怨粮食?有命在就不错了!”

这些刚刚从最恐怖的死亡线上挣扎回来的人的话,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他们身上的变化是肉眼可见的,他们的话语带着亲身经历的重量。躁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一些人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色。那个带头闹事的壮汉张了张嘴,看着阿宝父亲和其他感染者那虽然虚弱却异常认真的眼神,再看看林恩那条依旧透着不祥颜色的右臂,最终悻悻地啐了一口,却没再说什么,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撬棍。

一场潜在的冲突,在这些瘟疫康复者的证言下,暂时被压了下去。

但林恩知道,这仅仅是暂时的。饥饿和干渴是实实在在的,它们不会因为几句道理和感恩而消失。必须找到新的出路,或者……尽快离开这里。

他看了一眼海面上那两艘已经被拆得七七八八的战舰残骸,又估算了一下纳瓦罗带着第一船人离开的时间。来回一趟,即使顺利,也至少需要七八天。而剩下的这些人……还能撑多久?

他强忍着右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走到堆放拆卸物资的地方。除了金属,还有一些从战舰上找到的零星物品:几捆受潮的缆绳、几块厚重的防水帆布、甚至还有一小桶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油(可能是用于信号灯或火把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防水帆布和凹坑边缘几处低矮的、不断有水滴渗出的岩壁上。

“石牙,”他叫过一个还算沉稳的水手,“带几个人,把那些帆布撑起来,对准那几处渗水的地方,下面用容器接着!能接多少算多少!小心别弄脏了!”

虽然缓慢,但至少是个补充淡水的方法。

接着,他又看向那几个恢复中的感染者:“你们几个,既然能动了,就别闲着。去帮着整理拆下来的东西,把能用的分类放好。动作轻点,节省体力。”

他又看向其他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所有人,原地休息,尽量减少活动。等待下一步命令。”

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等待纳瓦罗的船队返回,以及……祈祷教廷的舰队不会去而复返。

命令下达后,凹坑内陷入了一种压抑的平静。人们依言坐下,尽可能地保存体力。水手们继续着拆卸,但动作放缓了许多。帆布被撑起,水滴答滴答地落入下方摆放的水囊和罐子里,声音微弱,却仿佛带着生命的希望。

林恩重新坐回苔丝身边,小心地检查了一下依旧昏睡的少女和怀中呼吸平稳的“星核”。他闭上眼,艰难地引导着冰核,吸收着那微薄的能量,同时分出一丝心神,警惕地关注着海面上的动静,以及……体内那暂时被压制,却远未根除的隐患。

右臂的麻木与刺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场疯狂的吞噬对抗留下了何等严重的后遗症。冰核的裂纹修复缓慢,而一丝极其隐晦的、混合着瘟疫恶毒与审判冰冷的残余能量,盘踞在经脉深处,与他新生的幽暗本源以及冰系力量形成了一种脆弱的、危险的平衡。

他不知道这种平衡能维持多久。

时间在饥饿、干渴和漫长的等待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煎熬。夕阳的余晖透过硝烟和海雾,给凹坑内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更添几分凄惶。

就在天色渐渐暗淡,人心也随着光线一起沉沦之时——

“船!有船来了!”

守在洞口负责了望的水手突然发出了嘶哑而激动的呼喊,声音因极度紧张和期待而变了调!

凹坑内死寂的气氛瞬间被打破!所有人如同被注入了强心针,猛地抬起头,挣扎着望向洞口的方向!

林恩霍然起身,强忍剧痛,几步冲到凹坑边缘,凝目向远方的海面望去。

只见暮色沉沉的墨绿色海面上,两艘熟悉的、线条粗犷低矮的“浪里钻”轮廓,正劈开微弱的海浪,朝着锈锚湾的方向驶来!而在它们后面,似乎还跟着一个更大的、速度更慢的阴影!

是纳瓦罗!他回来了!而且还……多带了一艘船?!

希望之火瞬间在所有人眼中点燃!人们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涌向洞口,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激动的嗬嗬声。

然而,林恩的瞳孔却骤然收缩,心脏猛地一沉!

因为他看得更清楚——那两艘“浪里钻”的航行姿态极其别扭,速度也慢得不正常,吃水线深得惊人,仿佛装载了远超负荷的重物!而跟在他们后面的那艘更大的船……根本不是什么新船!那破败的轮廓、歪斜的桅杆……那分明是之前被击伤搁浅、后来又被他们放弃拆卸的那艘净罪者小型护卫舰!

它怎么会动?!是谁在驾驶它?!

纳瓦罗成功了?还是……出了别的变故?!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林恩。他猛地抬手,制止了身后激动欲出的人群,声音冷得掉渣:

“都别动!戒备!”

他的命令如同冰水浇头,让刚刚升起的希望瞬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那三艘船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古怪的姿态,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终,缓缓停在了凹坑外那片布满礁石的危险水域。

最前面的那艘“浪里钻”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船头,朝着凹坑的方向用力挥舞着手臂,那是纳瓦罗!

但他的动作,怎么看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急切和警告?

林恩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新的变故,已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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