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刚刚经历了一场小小“保卫战”的周小庄。野猪的威胁暂时退去，周家小院里，灯火却比平日熄得更晚。
堂屋里，高老汉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袋，眉头拧成的疙瘩久久未曾舒展。高大娘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不住地叹气：“唉，这野猪崽子真是祸害……幸亏发现得早，不然这一季的好瓜可就全完了……”
高大壮灌下一大碗凉茶，抹了把嘴，犹自带着几分与野猪“隔空对战”的兴奋与后怕，嗓门依旧洪亮：“爹，妈，你们放心！有俺和妹夫在，有大黄和小灰灰盯着，保管那畜生不敢再来！俺明天就去弄几个大点的锣，再把它吓远点！”
周振华却没有加入讨论如何进一步加强防御。他独自坐在桌边，就着一盏散发着温暖光晕的旧台灯，面前摊开着一个边缘磨损的牛皮纸笔记本和一支老式计算器。他眉头微锁，神情专注，手指在计算器的按键上快速而有力地跳跃着，发出“归零”、“嘀嘀嘀”的清脆声响，不时用笔在本子上记录下一串串数字。微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显得异常沉静，与高大壮的躁动形成鲜明对比。
高红梅轻轻拍打着怀里终于睡熟的振东，目光担忧地落在丈夫身上。她将孩子小心地放进旁边的摇篮里，盖好小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到周振华身边，柔声问道：“还不歇着？都累了一天了。还在算今晚的损失？几个瓜罢了，人没事就好。”
周振华闻声抬起头，眼神中并无太多疲惫，反而有一种被某种强烈思绪点燃的清醒光芒。他摇了摇头，将笔记本转向妻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红梅，你来看。我不是在算损失，我是在算咱们这段时间，到底挣了多少，又能挣多少。”
他的手指点着本子上密密麻麻却条理清晰的记录：“你看，这是咱家鱼塘、‘工地食堂’、卖西瓜、还有妈做的那些咸鸭蛋、干菜、腌菜……所有零零碎碎的收入，一笔笔都在这儿。刨去买调料、添置家伙事、电费油费这些成本，净赚的这个数，比咱以前种地一年挣的都多。”
高红梅凑过去，看着那些数字，脸上渐渐浮现出惊喜和欣慰：“这么多？我……我平时只管收钱找零，都没细算过……咱这小小的摊子，还真挺能挣？”
“是啊，”周振华肯定道，语气却愈发深沉，“但这还不是全部。”他翻过一页，上面是他刚才根据瓜田规模和市价估算的未来收入，“你看，地里那些还没摘的瓜，按现在客人抢着买的势头和价钱，全部卖出去，还能有这个数。还有，后山那片坡地，我看过了，土质不错，光照也好，明年开春可以扩种一片甜瓜或者草莓。鱼塘里的鱼苗、黄鳝、甲鱼，长势都比预料的好，年底又是一笔大收入。甚至……后山林子里的野菌、山笋，妈和村里几个婶子腌的酸菜、做的豆酱……都是城里人稀罕的好东西。”
他越说，眼神越亮，仿佛眼前已经展开了一幅巨大的财富画卷。但随即，他的手指重重地敲在笔记本上，发出“叩叩”的声响，语气也随之急转直下，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和惋惜：
“可是，红梅，你发现没有？咱挣的这些钱，咱看到的这些好东西，几乎全都是‘等’来的，‘攒’起来的！”
他猛地站起身，在并不宽敞的堂屋里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家人，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痛彻的醒悟：
“鱼汤再好喝，得等客人不怕路远颠簸、自己开车找上门来！西瓜再甜，得等客人一个个来买，咱没法一车车拉出去卖！咸鸭蛋、干菜再香，也只能卖给这些顺路来的散客！为什么？为什么咱周小庄守着月亮河这么好的水，这么肥的地，种出养出这么好的东西，却像捧着金饭碗要饭一样？！”
他的目光最终投向窗外，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夜幕，死死盯住那条连接村庄与外界、命运攸关的土路。
“就是因为这条路！就是这条破路！”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和不平，“这条一下雨就成了烂泥塘、牛车都能陷进去、晴天尘土飞扬、坑洼得能颠散黄的路！它像一根又粗又锈的锁链，死死地捆着咱周小庄的手脚！把它和外面那个能卖出好价钱、能迎来八方客的世界，硬生生地隔开了！”
他转回身，面对家人，情绪激动但思路异常清晰，开始掰着手指头，描绘那条路如果修通后的景象：
“爹，娘，大壮哥，红梅，你们想想！如果咱村口通了的是一条平坦、结实、能跑大卡车的柏油路，哪怕就是一条好的水泥路！那会是什么光景？”
“第一，咱地里的出产，西瓜、蔬菜、花生、玉米，再也不用零敲碎打地卖！直接在地头就能装车，大批量地运到县里、市里的大市场、大超市！价钱能比现在高出一大截！而且不用再担心烂在地里、烂在路上！”
“第二，咱的农家乐，‘周小庄’这块牌子！大巴车能直接开进来！旅行团、公司团建，几十号上百号人都能来得轻轻松松！到时候，咱这小店得扩大，还得请人！咱周家忙不过来，村里闲着的人也能来帮忙挣钱！”
“第三，不止是咱家！村里其他人，山上的核桃栗子，家里的土鸡蛋，婶子们做的绣活、腌菜，都能方便地运出去卖钱！整个周小庄都能被这条路带活！年轻人还用在城里挤破头打工？在家门口就能挣钱！”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那是一种看到了清晰未来并决心将其实现的炽热光芒：
“这条路，就是咱周小庄的穷根！是拴在咱脖子上的穷绳子！不把它解开，不把它砸断！咱就算把瓜种成金瓜，把鱼养成龙鱼，把农家乐开成皇宫，也还是被捆在这穷窝窝里！富不起来！至少富不快，富不大，富不踏实！”
周振华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家人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高老汉沉默着，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复杂的光芒。他种了一辈子地，太知道一条好路对庄稼人意味着什么了。他年轻时挑着担子走几十里山路去卖粮的艰辛，至今记忆犹新。女婿的话，说到了他心坎里最痛、最期盼的地方。
高大娘先是震惊，然后也慢慢琢磨过味来，脸上露出憧憬又担忧的神色：“振华说得……在理是这么个理儿……可是，修路……那得是多大工程？得花多少钱啊？那可不是咱一家能扛起来的……”
高大壮刚才的兴奋劲头没了，被妹夫描绘的宏大蓝图震得有点发懵，他挠着头，瓮声瓮气地说：“修路？俺的娘诶……那得用挖机、压路机吧？得买水泥、沙子、石子吧？那得……那得老多钱了吧？咱家这点家底，够干啥的？”
高红梅也从最初的激动中冷静下来，秀眉微蹙，说出了最现实的顾虑：“振华，我支持你想法是好的。可这路是大家的，凭什么咱家出这个头？钱从哪儿来？村里能齐心吗？乡里会支持吗？这可不是小事，弄不好，吃力不讨好，还得把咱家这点辛苦攒下的家业都搭进去……”
面对家人的疑虑和现实的重重困难，周振华并没有丝毫退缩。他重新坐下，眼神反而变得更加沉稳和坚定。他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这些问题。
“困难，我知道，比山还大。”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钱，是头一等的大难题。光靠咱一家，肯定不行，砸锅卖铁也不够零头。”
他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条理清晰：“所以，这事，不能咱一家干，得变成全村的事！明天一早，我就先去村委会，找村长和支书，郑重其事地谈这件事！把咱的账本给他们看，把修路后的好处，一条条摆给他们听！这条路修好了，政绩是他们，受益的是全村，他们没理由不支持！”
“我们可以先联合几户像咱家一样，有东西想往外卖、日子想过得更好的人家，一起向村里、乡里打报告申请！哪怕上面暂时没钱全额拨款，能争取到一部分材料补贴，或者帮忙协调一下修路的机械，甚至是派个技术员来指导一下，都是巨大的胜利！”
“剩下的，”周振华的目光扫过家人，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咱们可以自己筹！咱家可以带头，多出一些钱，算是入股！这条路修好了，咱家的生意是第一个受益的，投入的钱，很快就能赚回来！然后再发动乡亲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这是给子孙后代修的路，是拔穷根的路！我相信，只要道理讲透了，总会有明白人响应！哪怕一开始人少，咱就先干起来！只要动工了，看到了希望，加入的人自然会越来越多！”
他说完，目光最后落在妻子高红梅脸上，眼神里带着询问，更带着一种需要最亲密之人理解的期盼：“红梅，这条路，可能要比咱之前开店、养鱼、种瓜都难上十倍、百倍。前期很可能要不断往里贴钱，要磨破嘴皮子，要看人脸色，甚至可能最后干不成，落个笑话。你……还愿意支持我吗？”
高红梅看着丈夫。他的脸上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准了方向后不容置疑的坚毅和光芒。她想起了他决定回来承包荒滩时，决定借钱搞养殖时，决定在工地旁支摊卖鱼汤时，都是这样的眼神。每一次，他都扛住了压力，带着这个家走出了更宽一步。
她深吸一口气，所有的担忧和顾虑在丈夫炽热的梦想面前，慢慢化为了支持的力量。她用力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温柔却坚定的笑容：“支持！我怎么能不支持？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咱周小庄能真正过上好日子。这条路要是真修通了，那就是咱周小庄的康庄大道，是咱子孙后代的福气！再难，咱也一起扛着，一起想办法！”
妻子的支持，如同最坚实的后盾，让周振华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也烟消云散。他用力握了握高红梅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老汉终于磕了磕早已熄灭的烟袋锅，沉声道：“振华想的，是长远大事。路不通，啥都白搭。我老头子没多大本事，但还能帮着敲敲边鼓，跟村里那些老家伙们说道说道。”
高大壮也一拍胸脯：“妹夫！俺脑子没你好使，但有力气！需要跑腿、需要干活，你尽管吱声！俺跟你干！”
高大娘看着一家人拧成一股绳，眼泛泪花，连连点头：“好，好，一家人齐心，黄土变成金！咱就试试！”
夜更深了，周家小院的灯光却久久未熄。周振华重新伏案，在本子上继续勾画着，写着初步的计划，粗略估算着可能需要的巨额费用，思考着明天该先去找谁谈，该怎么说……
窗外，月亮悄然西沉，星河低垂。但一股比星光更灼热的希望之火，已在周振华的心中，在这小小的农家院落里，熊熊燃烧起来。
这条路的梦想，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周小庄沉寂已久的土地上。周振华知道，这将是比抵御野猪、经营小店艰难无数倍的一场硬仗，是一场需要智慧、勇气、毅力和极大付出的长征。但为了打破这困住祖祖辈辈的穷困枷锁，为了脚下这片土地能真正焕发生机，为了子孙后代不再受制于一条破路，这一仗，他必须打，也必须赢！
这个夜晚，一个关于路的梦想，正式启程。它的终点，是周小庄彻底改变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