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太阳刚刚西沉，将西天的云彩烧成一片绚丽的橘红与绛紫，给静谧的周小庄披上了一层柔和而庄重的金光。村子中央那棵枝繁叶茂、有着百年历史的老槐树下，早已不复平日的清静。
消息像插上了翅膀，早已传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周振华家要牵头商量修路的大事！晚上在老槐树下开全村大会！
修路！这两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周小庄每一位村民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可是件了不得的稀罕事，也是关乎每家每户未来命运的顶顶重要的事。吃罢晚饭，碗筷都来不及细细收拾，村民们便三三两两、扶老携幼地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男人们叼着自家卷的烟卷或便宜的纸烟，三五一堆地站着，烟雾缭绕中交换着彼此听到的消息和猜测，眉头或舒展或紧锁；女人们则大多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或者正在织的毛衣，手指飞快地动着，仿佛借此缓解内心的激动或不安，交头接耳地低声议论着；老人们被儿孙搀扶着，或者自己搬着用了多年的小马扎，颤巍巍地找地方坐下，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复杂难言的光；孩子们则完全感受不到大人们的凝重，兴奋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追逐打闹，享受着这难得的热闹，清脆的笑闹声为现场增添了几分生气。
槐树下那片平日里放电影、开大会的空地，很快就黑压压地坐满、站满了一片人头。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像开了锅的滚水，各种方言土语、猜测质疑、期待担忧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声浪。
“听说了吗？振华家要出十万！整整十万块修路呢！”一个瘦高个男人对旁边的人强调着数字，伸出两根手指反复比划。
“真的假的？十万？他开那个小店才多久？卖鱼汤西瓜能挣这么多？别是吹牛吧？”旁边的人
一脸难以置信，猛吸了一口烟。
“看样子不像假的，村长支书都去他家商量过了！这回怕是动真格的！”
“修路是好事……谁不想有条好路走？可这得填进去多少钱啊？就是个无底洞！咱家刚攒下
点盖房的钱，可不敢动……”一个中年妇人忧心忡忡地对同伴说。
“就是，别又是上头一阵风，刮过去就完事儿，最后钱花了，路没见着，找谁哭去？”一个头
发花白的老人摇着头，经验让他显得更为谨慎甚至悲观。
“看看再说，看看周振华咋说，听听干部咋安排……”这是大多数持观望态度的村民共同的心理。
人群里，期待、怀疑、担忧、好奇、兴奋……各种情绪微妙地交织、碰撞着。
看到人来得差不多了，村长周建国、支书李为民和周振华一起走到了槐树下那块略高出地面、平日里放电影屏幕或者唱戏用的水泥台子上。周振华今天特意穿了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浅蓝色衬衫，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他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但微微抿紧的嘴唇和偶尔扫视台下时锐利的目光，还是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重视。高大壮像个忠实的护卫，叉着腰，绷着脸，瞪着一双铜铃大眼站在台子一侧，警惕地扫视着下面的人群，那架势仿佛谁要是敢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就要立刻冲下去跟人理论一番。
村长周建国清了清嗓子，用手拍了拍那个有些年头的、带着线的旧麦克风，喇叭里立刻传出“噗噗”的刺耳杂音，现场嗡嗡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了小小的台子上。
“老少爷们们！婶子大娘们！晚上好！”村长声音洪亮，带着村干部特有的腔调，“今儿把大家伙儿召集到这老槐树下，没别的事，就为一件事——修路！修通咱周小庄通往外头的那条走了几十年、坑死人的烂泥路！”
他言简意赅地开了场，定下了基调，然后侧身把话筒递给了周振华：“具体是咋回事，有啥想法，咋个干法，让振华跟大伙详细说说。振华是啥人，大伙都清楚，是咱看着长大的后生，踏实、肯干、脑子活络，最近带着咱村不少人也挣了点儿活钱。他有个想法，也是为了咱全村好，大家仔细听听，都掂量掂量。”
周振华深吸了一口气，接过那沉甸甸的话筒。他的手心有些潮湿，但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被汽灯照得明暗交错的脸庞时，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和清澈。他没有拿稿子，就像那天在村委会一样，把他这些日子以来的观察、思考、忧虑以及那份炽热的期盼，用最朴实无华、带着泥土气息的乡音，再次恳切地说了出来。
他没有讲大道理，而是从身边最具体的事说起。他说起城里来的客人，车子陷在泥坑里时那皱起的眉头和无奈的抱怨；说起自家地里那一个个滚圆的西瓜，因为怕颠簸磕碰坏了品相，不敢用拖拉机大量往外拉，只能眼巴巴等着零散客人上门，价格被压的低低的；他说起村里李婶家屋檐下晾了好久的几大筐干蘑菇，因为路远难行，收山货的小贩嫌麻烦不肯来，最后只能自家慢慢吃甚至受潮发霉；他说起隔壁王叔，早就想扩大养鸡场规模，却整天愁眉苦脸，担心饲料运不进成本高，更担心鸡蛋多了运不出去颠碎了赔本……他说的每一件事，都真实地发生在乡亲们身边，立刻引起了台下阵阵窃窃私语的强烈附和和共鸣。
“是啊！上次我拉一车白菜去镇上，颠到地方烂了一半，本钱都没回来！”
“俺家那点核桃，年年都得求着那贩子，价钱压得死低！”
“可不是嘛！俺家小子上次骑摩托带对象回来，路上摔了，对象吹了，现在还在家怄气呢！”
“王老哥为那鸡场愁得头发都白了……”
听着下面的议论，周振华知道说到了大家的痛处。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激情和力量：“咱们周小庄，缺啥？咱啥都不缺！咱守着月亮河，水好地好，人心齐！咱种的瓜甜，养的鱼肥，鸡鸭满山跑，山货遍地是！咱不是没宝贝，是路！是这条破路！把咱的宝贝都困死了！憋坏了！这条路，就是拴在咱周小庄脖子上的穷根！勒了咱几十年了！不把它砸断、拔了，咱周小庄就永远富不起来！咱的娃以后想出息，还得低着头、踩着烂泥巴路出去给人家打工！”
他环视着台下，目光灼灼，仿佛要看到每一个人心里去。他看到不少人眼中闪过了触动、不甘和思索的神色。
“所以，”周振华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几乎是一字一顿，“我跟我家里人，我爹我娘，我媳妇，我大哥，商量了整整一夜！我家那个小店，‘周小庄’农家乐，愿意先拿出这个数——”他猛地伸出右手，张开五指，然后翻了一下手掌，“十万块钱！作为修咱村这条路的启动资金！”
尽管早有风声，但当“十万”这个数字被周振华如此清晰、如此郑重地喊出来时，台下还是瞬间像炸开了锅！
“嚯！十万！”
“天爷！真拿十万啊！”
“振华这是把家底都掏空了吧？”
“好家伙！真是下了血本了！”
惊叹声、倒吸冷气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几乎要掀翻老槐树的树冠。汽灯咝咝作响的光芒下，是一张张写满了震惊的脸。
周振华抬起手，用力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依然带着激动后的微颤，但却更加清晰和坚定：“这路，是大家的路，不是我周振华一家的路！但我周振华今天就愿意带这个头，出这个血！为啥？因为路修通了，我的瓜、我的鱼、我的店，肯定第一个受益，我能挣更多钱！我不说假话！但我更相信，路修通了，咱们全村都能受益！家家户户，都能沾光！到时候，咱卖东西容易了，价钱上去了，客人来得多了，还怕挣不回现在出的这点钱吗？！”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开始阐述他思考了很久的具体计划：如何以村委会名义向上级打报告申请资金和支持，如何根据资金情况分段分期修最紧要的路段，如何组建队伍……
但他刚说到筹钱和管理，质疑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
“振华，不是叔不信你。”村里有名的“精明人”、以前做过小队会计的周老四扶了扶鼻子上的老花镜，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很有穿透力，“修路，是好事，功在千秋。你出十万，这份心，叔佩服。可十万块，听着吓人，真扔进修路这无底洞里，怕是打个水漂，听个响就没了。那剩下的钱咋办？让大伙摊？一家得出多少？这钱谁管？咋花？咋监督？账目能清楚吗？别到时候路没修成一米，钱倒花没了，扯皮拉筋，打架闹事，伤了乡亲们的和气啊！这可不是小事！”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不少刚刚燃起的热情，也说出了很多沉默村民内心最大的顾虑。台下立刻响起一片嗡嗡的附和声。
“老四叔问得好！问到了根子上！钱的事，是天大的事，必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周振华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了上去，声音洪亮地回应，“我的想法是，成立一个‘周小庄修路筹委会’！村长、支书、还有咱们村几位像德山爷、有福伯这样德高望重、办事公道的长辈，再加上我这个出钱的，一起管这个钱！设立专门的账本，请老文书来记！每一笔收入，每一笔支出，无论大小，都记得清清楚楚！定期贴出来，就贴在这老槐树上！让全村老少爷们婶子大娘都来看，来监督！谁要是贪了一分钱，挪了一分钱的用处，不用大家说，我周振华第一个不答应！唾沫星子淹不死他，咱就按规矩办他！”
他斩钉截铁的话语，尤其是“贴出来公示”这个具体的办法，让很多人的疑虑打消了不少。台下响起了些微赞同的声音。
周振华顿了顿，继续趁热打铁：“至于每家每户出钱，我们不强求，也绝不搞平均摊派！那不是干事的方法，那是得罪人！有钱的，像在外头做生意的、工作好的，咱们希望能多出点，帮衬帮衬老家。钱少的，十块八块不嫌少，三百五百不嫌多，都是一份心！实在困难的，出把力气也行！挖土方、搬石头、烧开水、做后勤，都是为修路做贡献！都是光荣！咱们还要给在外工作的乡亲们去信、打电话，告诉他们老家要修路了，欢迎他们为老家尽份心！关键是咱得先动起来！把这十万块变成炸药，把修路的第一炮炸响！让上面看到咱们周小庄人想修路、要修路、自己掏钱修路的决心！这样，咱们去申请支持，腰杆才能硬，说话才能响！”
这时，旁边早就按捺不住的高大壮，一把抢过话筒，粗着嗓子，像打雷一样吼道：“俺妹夫！把家底都掏出来了！还能坑大家吗？啊？这是给咱自己修路！给咱爹妈修路！给咱娃修路！有点钱的出点钱，没钱的出把力气！别光蹲在家里算计那三瓜两枣！眼光放长远点！路修好了，还怕赚不回来？俺高大壮没多少钱，但俺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修路俺第一个上！扛石头俺包了！不要一分工钱！”
高大壮的话虽然糙，甚至有点冲，但那股子毫无保留的赤诚、蛮劲和对妹夫毫无条件的支持，反而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不少血性汉子的心。
“说得好！大壮是个实在人！”之前因为卖鸡蛋和蔬菜给周振华而小赚了一笔的村民周旺立刻高声响应，“振华娃是干实事的人，我信他！我家出两千！明天就取钱！”
“我家……我家出不了那么多，我出五百！再让我家那口子去工地上干活！”一个妇女也跟着喊道。
“算我家一个！我出力气！挖沟我会！”
“我在县里工地干过，懂点技术，我报名！”
就像堤坝被冲开了一个口子，响应和支持的声音开始从人群的各个角落响起，一开始有些零星，很快便连成了一片，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汇聚。越来越多的人被周振华的魄力、诚意和清晰的规划所打动，被高大壮的赤诚所感染，开始举手报名、报钱数。
最后，老支书李为民接过话筒，他显得有些激动，花白的头发在汽灯下微微颤动。他动情地说：“乡亲们！老少爷们！静一静！听我说两句！振华这孩子，有魄力！有远见！心里装着咱周小庄！他带了这么好的头，拿出了全部的家当！咱们要是还缩在后面，斤斤计较，犹犹豫豫，那就真对不住祖宗，对不住后代了！这条路，难！我知道难！但再难，只要咱们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就没有啃不下来的硬骨头！我代表村委会表个态，坚决支持！全力去跑项目、要政策！这路，咱们修定了！”
“修定了！”
“修路！”
“算我家一份！”
“我也出钱！”
“出力！”
呼喊声、表态声开始汇聚起来，越来越响亮，最终汇成一股强大而统一的声浪，冲破了老槐树的树冠，回荡在周小庄的夜空里，久久不息。
周振华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被汽灯照得发亮、充满了激动、希望和信任的脸庞，看着他们纷纷举手、争先恐后地报出钱数、报名出工，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眶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热，视线有些模糊。
他知道，最难的第一关，过去了。周小庄修路的梦想，终于从他一个人的心愿、他一家的付出，变成了全村人共同的目标和奋斗。星星之火，已然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