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恒定。
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却毫无生气的“嘀嘀”声，如同生命的倒计时。
三姐秦月莲拧干温热的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病床上伯父白术枯瘦的身体。
老人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身上插满了管子，如同一盏即将熬干的油灯。
三姐的动作轻柔而熟练，毛巾拂过松弛的皮肤。
当擦到背部时，她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凑近了些，手指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轻轻抚摸着父亲肩胛下方、靠近脊柱的一片皮肤。
“咦？”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眉头紧紧拧起，像是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事情。
“怎么了，三姐？”坐在一旁翻看旧医书的哥哥秦杰闻声抬头，脸上是连日陪护熬出的疲惫和焦虑。
他放下手中那本父亲视若珍宝、纸张早已泛黄发脆的线装笔记——《岐黄拾遗录》。
三姐直起身，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惊疑：“老四……你快来看！伯爹背上……这里，还有这里……”她指着白术背部几处地方，
“我记得很清楚，以前这里有好几道疤的！一道是他说年轻时被炮车撞的，一道是被飞机机枪扫射的，还有一道特别深的，他说是当年在朝鲜前线抬担架摔下山坡让树枝戳的……可现在……没了？一点痕迹都看不到了！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她的声音因为惊骇而微微变调。
秦杰霍然起身，几步跨到床边，俯身仔细查看。
果然，父亲背部那几处他从小到大见过无数次、深深烙印在记忆里的陈旧疤痕，此刻竟真的消失无踪！皮肤虽然松弛苍老，却异常平整光滑，仿佛时光的刻刀从未在那里留下过印记！
一股冰冷的诡异感瞬间攫住了秦杰的心脏。
他猛地想起：“当归呢？当归那小子人呢？他跑哪儿去了？都一个多星期不见人影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妈都快急疯了，派出所都去问过几次了！”
母亲此刻正坐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形容憔悴，眼神里交织着对丈夫病情的绝望和对小儿子失联的焦灼。
听到秦杰的话，她猛地抬起头，连日积累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爆发出来，矛头直指长子：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老四！”她的声音尖利而颤抖，带着哭腔，“都是你！非要上那个骨搬移手术！我说了多少次了，你爹这把年纪，经不起折腾！保守点！保守点！用点中药慢慢调养不行吗？你非要信那些手术！”
“现在好了……人……人成这样了！当归……当归肯定也是看你把爹治成这样，心里难受，又不知道怎么办……才躲出去了！他从小就最敬重他爹啊！”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夺眶而出。
“妈！那手术是专家会诊定的方案！是最后的希望了！”秦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声音也拔高了。
“保守？保守治疗能治吗？能让他好过来吗？！”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和病床上毫无生气的父亲，巨大的无力感又将他淹没，声音低了下去，“当归……当归他……”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刚才放下的那本《岐黄拾遗录》。
一种极其荒诞、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如同冰冷滑腻的蛇，猛地钻入他的脑海：难不成……难道他穿回到过去了？回到爹年轻的时候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都忍不住咧开嘴，无声地、苦涩地傻笑了一下。
怎么可能？！太荒谬了！科幻小说看多了吧！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这荒唐的想法甩出去。
一定是当归受不了父亲病危的压力，自己跑去想办法了，或者去找什么传说中的偏方了？
对，一定是这样！他以前就爱钻那些老医书……
为了驱散心中那莫名的不安，秦杰重新拿起那本沉甸甸的《岐黄拾遗录》，胡乱地翻动着泛黄发脆的书页。
父亲的字迹刚劲有力，记录着他早年行医的诸多案例、药方心得，甚至还有一些战场急救的土法。
翻着翻着，秦杰的手指忽然停在了某一页的边缘空白处。
那里，在父亲描述自己年轻时一次用火针救治高热惊厥患儿的段落旁边，赫然多出几行用截然不同的笔迹写下的蝇头小楷！
那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种现代的书写习惯，用的似乎是碳素笔（书页上留有细微的压痕），墨色也明显比父亲老旧的墨迹要新得多！
“此例热极生风，火针速刺大椎、涌泉泄热定惊，效如桴鼓。然患儿稚阴稚阳，若辅以羚羊角粉三分冲服，或可更速护其元神，防惊搐伤脑。后世羚羊角稀缺昂贵，可用山羊角超微粉加倍量替代，效虽稍缓，亦有其功。——辛卯年冬补注。”
辛卯年？秦杰脑子飞快地转着，父亲笔记的落款多是“庚寅”、“丙申”等干支纪年。
辛卯……是哪一年？查了下是1951年，父亲白术是1936年生人……
最近的辛卯年是2011年！可父亲2011年时已是耄耋老人，笔记早已封存，且严重中风，根本不可能提笔！这字迹……这字迹分明是当归的！
秦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翻动书页，手指因为震惊而剧烈颤抖。
果然！在另一处记载父亲在水利工地用草药救治塌方伤员的段落旁，又有那种清秀的现代笔迹批注：
“……此内伤瘀血重症，老爹以血府逐瘀汤加减化裁，确属对症。然若当时能寻得新鲜童便（需健康男童）一盏为引，趁热兑服，取其咸寒走下、化瘀通络、引药速达病所之奇效，或可令伤者苏醒更速，减轻后遗症瘕（指腹腔瘀血包块）。此法虽古，验之确效，惜今人多鄙弃不用。——甲午年秋补记。”
甲午年？2014年！那时父亲早已缠绵病榻多年！
秦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
他发疯似的快速翻动着这本承载了父亲一生、如今又透出诡异时空错乱感的笔记。
越来越多的“补注”被发现，字迹都是当归的！
时间落款从“庚寅”（2010）到最近的“丁酉”（2017）不等！
内容无一例外，都是在父亲原有的治疗案例或药方基础上，补充着来自未来的、更精深的见解或替代方案！
他“啪”地一声合上书，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在他惊骇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变幻不定的条纹。
病床上，父亲白术的呼吸依旧微弱而平稳，仿佛沉睡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
秦杰僵硬地转过头，目光死死盯住父亲背部那几处光滑得诡异的、曾经是伤疤的位置。
一个疯狂到让他浑身战栗的念头，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彻底吞噬了他之前所有的“不可能”：
当归……不是失踪了！他……他回去了！他真的回到了父亲年轻的时候！回到了那些伤疤刚刚形成的年代！那这些消失的伤疤……难道是因为……因为当归的“回去”，改变了什么？！
可血脉如河，上游的牺牲无声漫灌，下游的葱茏才知何为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