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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冽的北风像裹着砂砾的小刀,刮过桂湘铁路建设工地的简易板房。

几张硬板床上,躺着几位在隧道开凿事故中失去手臂或腿的年轻战士。

他们曾经是抡大锤、推矿车的好手,如今却像被抽去了筋骨的泥塑,眼神空洞地望着斑驳的顶棚。

沉默,是这里的主旋律,偶尔夹杂着压抑的叹息或伤口的抽痛声。

白术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安神汤药,走到靠窗的床边。

床上躺着的是最年轻的战士小李,才十八岁,右腿膝盖以下都没了。

他侧着脸,固执地看着窗外光秃秃的山梁,对白术的到来毫无反应。

“小李,喝药,能安神,睡得踏实点。” 白术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小李猛地转过头,眼圈通红,带着一股狠劲儿:“安神?安什么神!腿都没了,睡踏实了又能咋样?能长出来吗?拿走!我不喝这苦水!”

他抬手就要打翻药碗,动作牵扯到断肢,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煞白。

旁边的老班长林晓峰挣扎着想坐起来劝,被白术用眼神制止了。

白术没恼,也没动,稳稳地端着碗,目光平静地看着小李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腿是没了,可心还在跳,人还得活。药苦,是让你记住这痛,可不是让你沉在痛里头淹死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缓了些,“这滋味,我懂。”

小李愣住了,梗着的脖子慢慢松下来,怀疑地看着白术:“你懂?你胳膊腿都好好的,你懂啥?”

白术没说话,只是轻轻放下药碗,卷起了自己左腿的裤管。

一道狰狞扭曲、像巨大蜈蚣似的疤痕,从膝盖上方一直延伸到小腿肚,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那是朝鲜战场上,被弹片犁开的印记。康复区的空气瞬间凝滞了,连最麻木的战士都忍不住看了过来。

“那会儿,我也以为自个儿完了。” 白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众人心上,“疼得钻心,恨得咬牙。可后来,有人告诉我,人活着,不全靠手脚。心气儿要是断了,那才是真废了。”

他放下裤管,重新端起药碗,“来,先把药喝了。活路,咱们慢慢找。”

小李盯着白术平静的眼睛,又看看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没再抗拒,就着白术的手,一口一口把苦涩的药汁咽了下去。

虽然眉头紧锁,但那股死犟的劲儿,明显泄了不少。

看着这一幕的当归,心头沉甸甸的。

他走到白术身边,压低声音:“白术,光靠汤药,治得了身,治不了心啊。你看他们这精气神,垮得太厉害了。‘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长此以往,身体恢复也受影响。”

白术点点头,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却暮气沉沉的脸:“是啊,‘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他们现在,五脏都被这‘忧’‘悲’‘怒’给困住了。得想法子,把这郁结的‘气’导引开。”

白术若有所思,“《内经》讲‘天有五音,人有五脏’,‘五音疗疾’,或许是个路子?”

当归眼睛一亮:“宫、商、角、徵、羽?对应脾、肺、肝、心、肾?用相生的音乐,调和脏腑,疏解情志?”

“对头!” 白术眼中有了神采,“比如角音(木)入肝,能疏肝解郁;羽音(水)入肾,能宁心安神。给他们听听合适的曲子,让那憋闷的‘气’跟着调子走顺了,心气儿也许就能慢慢提起来!”

“好主意!” 当归立刻赞同,但随即眉头又皱起来,“可这荒山野岭的工地,上哪儿找留声机放唱片去?广播站倒是有个大喇叭,可整天放的都是‘咱们工人有力量’,那调子太‘亢’了,肝火旺的听了更烦躁,不适合他们。”

两人正犯愁,旁边一直默默听着的卫生员小张插话了:“白术大夫,技术科仓库里,好像躺着一个苏联专家带来的旧录音机,说是坏了,一直没人会修,都落灰了。”

白术和当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希望。“走!看看去!” 白术拍板。

技术科的仓库堆满了各种零件和废弃设备,角落里果然躺着一个方头方脑、沾满油污的黑色铁匣子——一台老式的钢丝录音机。

当归小心翼翼把它搬出来,擦掉厚厚的灰尘。

接上电源,按下开关,机器内部只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指示灯微弱地闪了几下,就彻底灭了。

“看样子是里面传动机构卡死了,电机可能也有问题。” 当归仔细检查着外壳螺丝,眉头紧锁。

这玩意儿对他来说,结构比人体经络还陌生。

白术却蹲下身,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金属外壳,眼神专注。

他微微闭上眼睛,屏息凝神。

当归知道,爹那神奇的“透骨眼”虽然不能用了,但那种通过触摸感知“气血”(此处指机械运转状态)的本能还在。

片刻,白术睁开眼,指着机器侧面的一个位置:“这底下,有个小齿轮,轴歪了,卡着旁边的大轮子。还有,电机转子的铜线,好像有根快磨断了,接触不良。”

当归将信将疑,但还是找来工具,小心地拆开外壳。

里面复杂的齿轮和线圈暴露出来。

他按照白术指的位置仔细查找,果然!

一个传动小齿轮的轴微微弯曲变形,死死卡住了旁边的大齿轮。

更神奇的是,在电机线圈深处,真有一根细铜线的绝缘漆被磨掉了一小块,几乎要断开!

“白术!神了!” 当归又惊又喜,对父亲这种近乎直觉的机械感知能力佩服不已。

他小心翼翼地用镊子校直了小齿轮轴,又用绝缘胶布仔细缠好那根受损的铜线。

清理掉卡在齿轮间的油泥和铁屑,重新组装好机器。

再次接通电源。

这一次,录音机内部传来一阵轻微的、平稳的“沙沙”声,指示灯稳定地亮了起来!

当归兴奋地拿出一盘空白钢丝带放进去,按下录音键,对着话筒哼了一段舒缓的旋律,再倒带播放。

清晰、虽然略带杂音但足够悦耳的曲调,从喇叭里流淌出来!成功了!

接下来的几天,康复区成了白术和当归的“音乐诊疗室”。

他们跑遍了工地广播站、文工团驻地,甚至向几位略懂音律的老工人请教,终于凑齐了几盘录有不同风格音乐的钢丝带。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板房的缝隙照进来,角音(木,属肝)的笛子独奏《鹧鸪飞》响起,曲调悠扬婉转,如春风拂过山林。

小李烦躁地翻了个身,但听着听着,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

午后,阳光正好,播放的是羽音(水,属肾)的古琴曲《流水》,清泠如泉,潺潺入心。

原本总是唉声叹气的王班长,靠在床头,闭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子上轻轻打着拍子,紧锁的眉头第一次舒展开。

傍晚,当归甚至尝试着播放了一段他自己哼唱的、节奏舒缓的家乡小调。

一个叫小马的战士,原本总用被子蒙着头,此刻却悄悄探出头,听着听着,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不再是绝望的嚎哭,而是积压已久的悲伤,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白术大夫…这…这调子听着…心里头…好像没那么堵得慌了…” 小李有一天听完音乐,主动对正在给他换药的白术说,声音还有些哽咽,但眼神里有了点活泛气。

王班长也感慨:“是啊,听着这水声一样的曲子,好像真能冲走点啥脏东西似的。比光喝苦药汤子,管用!”

看着战士们脸上久违的平静,甚至偶尔出现的微弱笑意,白术和当归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音乐像一根无形的银针,穿透了绝望的硬壳,开始一点点疏通他们淤塞的心脉。

就在五音疗法初见成效之时,白术收到了一封来自老家的电报。

内容很短:“祖母病危速归”。

电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他刚刚温热的心湖。

白术向指挥部请了假,匆匆踏上归途,当归却分身乏术,回不了家。

越靠近家乡,这种不安感越强烈。

回到阔别数年的家乡,眼前的景象更让他揪心。

奶奶确实病了,是饿的,更是愁的。

村里的壮劳力都被抽去炼钢铁、修水库,地里的庄稼疏于管理,加上一些不切实际的“密植”要求,长势很差。

家里主要靠身体不太好的苏木和玉梅撑着,玉兰也时常过来帮忙,人明显瘦了一圈,眼窝深陷,透着疲惫和焦虑。

白术日夜守在奶奶床边,用尽自己知道的所有食补和药膳方子,一点点给奶奶调养。

玉兰默默地在旁边打下手,递水递药,动作轻柔,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白术忙碌的身影,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愫。

一个闷热的傍晚,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眼看一场暴雨就要倾盆而下。

白术猛地想起生产队刚收回来、还摊晒在打谷场上的麦子!

那是全村人勒紧裤腰带省下的口粮种子!

“不好!谷子!” 白术抓起家里仅有的几块破油布和草席,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打谷场。

玉兰愣了一下,也抓起一件蓑衣追了出去。

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砸落。

白术冲到谷场,拼命地把麦子往中间拢,用油布和草席盖。

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

他不管不顾,用身体压住被风掀起的油布角。

玉兰赶到,也扑上来帮忙,两人在泥泞的谷场上,与狂风暴雨搏斗,用身体死死护住那点可怜的粮食。

谷子保住了大半。

但白术却因为淋了这场透心凉的暴雨,加上连日来的忧劳,当夜就发起了高烧,咳嗽不止,肺里像拉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玉兰守在他床边,用冷水浸湿毛巾一遍遍给他敷额头,熬姜汤喂他喝下,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紧蹙的眉头,眼泪无声地掉下来。

几天后,白术的烧退了,但咳嗽却落下了根,胸口总感觉憋闷,尤其是阴雨天。

更让他心头沉甸甸的是玉兰的眼神。

在奶奶转安,自己病稍好些,白术准备启程回工地前夜,玉兰借着昏暗的油灯,终于鼓起勇气,声音细若蚊呐:“白术哥…你…你能不能别走了?或者…带我走?我…我害怕…”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身体微微发抖。

白术看着眼前这个憔悴而执拗的姑娘,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知道玉兰的心意,也感激她的照顾。

但他更清楚自己肩负的责任——工地上还有等着他的伤员,有未完成的铁路,还有…那个他必须回去的岗位和使命。

他不能承诺一个自己无法把握的未来。

他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却坚定:“玉兰,你的心意…我懂。可我现在,人在铁路上,命就拴在铁轨上。工地条件太苦,也太危险,我不能带你走。不多久我就回来了…”

玉兰猛地抬起头,死死咬着嘴唇,没哭出声,只是深深地看了白术一眼,那眼神里有受伤,有失望。

那一夜,油灯摇曳,映照着他孤独而沉重的身影,窗外是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境的雨声。

第二天天不亮,他带着满身的疲惫,以及一份难以言说的愧疚,悄然离开了,返回了桂湘铁路的崇山峻岭。

几个月后,一封家书辗转送到工地,带来了一个喜讯:玉兰怀孕了。

“呜——!” 工地上的汽笛声将白术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深吸一口气,心头喜悦不已,目光重新投向康复区。录音机里正播放着轻柔的徵音(火,属心)乐曲。

战士小马坐在床边,用仅存的左手,笨拙地、却极其认真地,跟着当归学习用几根竹片和丝线制作一个简易的竹蜻蜓。

阳光照在他专注而平静的脸上,曾经笼罩的阴霾似乎被音乐和这小小的手工驱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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