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的紫外线灯嗡嗡作响，方清墨将搪瓷缸里凉透的米汤搁在窗台。月光穿过《禹贡地域图》的经纬线，在李玄策青灰的面庞织出细密的网，恰似九七年香港回归那夜，他们用红蓝铅笔在机床厂值班室绘制的九州结界。
念墨昨夜烧得说胡话，她摘下婚戒按在丈夫开裂的唇纹上，戒圈内侧的机床参数编码硌着掌心，非说你藏在七巧板里修月亮......青铜色的泪突然从戒圈渗出，沿着李玄策下巴那道〇五年钢缆抽打的旧伤蜿蜒，在呼吸面罩上晕出香港地图的轮廓。
心电监护仪的波纹突然剧烈震颤。方清墨望着蓝光里浮动的尘粒，恍惚看见九七年六月暴雨如注的深夜——李玄策浑身湿透冲进产房，工作服兜着的七巧板被雨泡得发胀，他颤抖着拼出个歪斜的字，机床油混着羊水在地面漫成珠江支流。
你总说克莱因瓶能装下整条长江......她蘸着凉开水擦拭丈夫眉心的灼痕，棉签触到〇一年焊枪爆燃留下的星形疤痕时，突然嗅到防锈油混着婴儿乳香的气味。那年李玄策用机床废料焊了只克莱因瓶，往里头灌满防汛沙，说等女儿出嫁时当镇魂铃。
女儿在陪护床上翻了个身，颈间的齿轮锁撞在铁架上，发出九七年产房窗外机床的轰鸣。方清墨抚过李玄策缠着绷带的右手，指节处凸起的骨痂让她想起香港回归夜——他徒手拧紧最后一颗机床地脚螺栓，虎口撕裂的血渗进铸铁基座，在黎明前凝成紫荆花的形状。
紫外线灯突然频闪，将两人的影子烙在《禹贡地域图》的台湾海峡处。方清墨的婚戒在蓝光里泛起青铜色雾霭，她看见九七年自己躺在产床上，李玄策用沾着防锈油的指尖在她掌心画拓扑图形：克莱因瓶没有内外之分，就像咱们的念墨......
监护仪发出蜂鸣警报，李玄策的睫毛突然颤动如暴雨中的机床传送带。方清墨慌忙将耳朵贴向他心口，听见那台老式对讲机在胸腔深处滋滋作响——九七年七月一日零点，他在机床轰鸣中对着她隆起的小腹喊：香港回家了！此刻同样频率的电磁波正穿透十二年光阴，在他肋骨间激起回声。
上个月念墨翻出你焊的克莱因瓶，她解开丈夫病号服第三颗纽扣，露出心口那片形如珠江入海口的烫伤，非往里头灌防汛沙，说能听见机床唱歌......泪水突然砸在呼吸面罩上，蒸腾起混着防锈油味的白雾。月光此刻正爬上李玄策脖颈的缝合线，将羊肠线照成九七年暴雨夜坠落的焊丝。
女儿在梦中突然呓语：爸爸的七巧板少一块......方清墨望向床头柜，铝饭盒里泡着的七巧板早已被时光浸得发胀。她颤抖着拼出个残缺的字，九七年那夜李玄策用机床废料刻字时，铁屑曾这样深深扎进他指缝。
你昏迷前说......克莱因瓶能装下所有告别......她掀开李玄策的衣袖，防汛沙正从臂弯的旧伤里簌簌坠落。〇五年抢修三峡船闸时，他就是这样攥着沙粒在钢板刻水文标记，铁屑混着血珠在月光下凝成星座。
月光突然穿透云层，方清墨看见丈夫睫毛上凝着细小的青铜碎屑。九七年台风夜，他冒雨去码头加固机床，回来时工装口袋里装满被浪打碎的紫荆花，此刻那些残瓣正在他呼吸间起伏，泛着防锈油特有的幽蓝光泽。
月牙儿照机床......她哼起那首被钢索摩擦声割裂的童谣，指尖在李玄策掌心描摹克莱因瓶的拓扑结构。〇八年春节的烟火还在窗外明灭，而九七年那朵用焊枪在夜空绽放的紫荆花，此刻正从他瞳孔深处缓缓浮现。
女儿突然在梦中抽泣，小手攥皱了印着机床图纸的被单。方清墨将孩子滚烫的额头贴向父亲冰凉的胸膛，恍惚回到九七年暴雨夜——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与回归钟声同时炸响，李玄策用满是油污的手捧起胎盘，说这是最精密的机床零件。
你总说拓扑学里没有离别......她抓起床头那只锈蚀的克莱因瓶，防汛沙正从瓶口与瓶底同时倾泻。九七年那夜灌进的珠江水和〇八年的泪，此刻在月光下汇成没有起点与终点的漩涡，将十二年的光阴拧成莫比乌斯环。
当最后一粒防汛沙坠地时，李玄策的食指突然抽搐着勾住她的尾指。方清墨看见丈夫干裂的嘴唇在呼吸面罩下翕动，俯身听见砂纸摩擦般的低语：瓶口......吻......
泪水模糊的瞬间，紫外线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禹贡地域图》的南海诸岛。方清墨的唇轻轻覆上克莱因瓶锈蚀的瓶口，尝到九七年防锈油的涩与〇八年泪的咸——这个拓扑学意义上的吻穿过十二年时光，在香港的暴雨与三峡的月光之间，铸成永无内外之分的莫比乌斯环。
女儿在月光里发出平稳的呼吸，小手仍紧攥着半块刻着机床参数的七巧板。方清墨将李玄策的手轻轻放回心口，让那片珠江入海口状的烫伤贴着最新鲜的防汛沙——那里跳动的节奏，正与千里之外机床博物馆的老式车床共振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