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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夜风,吹过岷江两岸破碎的山河。白日里,机器轰鸣、人员穿梭,是残垣断壁中顽强的重建声响;而当暮色四合,疲惫沉降,废墟缝隙里飘出的,却是幸存者心底那些看不见的伤痕在无声地呜咽。

映秀镇临时安置点的边缘,几顶军用帐篷错落地扎在一片稍稍平整、尚未完全清理出碎砾的空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未散的尘土气、消毒水味,还有隐隐约约的低沉抽泣,像永远愈合不了的旧痂在夜色里隐隐作痛。营地里悬挂的几盏孤零零的白炽灯,光线昏黄而稀疏,努力撑开一小圈一小圈迷蒙的光晕,却无力照亮更深处的惶惑与空茫。大人坐在板房门口或是帐篷前的小马扎上,沉默地卷着烟,眼神飘忽在虚空里;孩子们则挤在帐篷的角落里,小手紧紧揪着破旧的衣角或身边大人的裤腿,昔日灵动的眼眸被一层挥之不去的灰暗薄膜覆盖着,惊魂未定,仿佛一点细微的声响,就能将脆弱的神经重新拉回那个天崩地裂的瞬间。

就在这时,一盏微弱却异常固执的光点,伴随着一阵咯吱咯吱、节奏奇特而缓慢的金属摩擦声,刺破了这片沉重的黑暗。光点后面,是一个佝偻的身影。赵有福,这位来自成都一家早已倒闭的国营老电影院的退休放映员,胸前挂着一个沉甸甸、用厚实蓝布裹了好几层的大家伙,上面还系着好几根绑得死死的粗麻绳。他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老旧磨损严重的膝盖似乎在和他较劲,腰背弯得像张拉满弦的弓,可那双浑浊的、布满风霜血丝的眼睛,却闪烁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执着光亮,死死盯着前方——空地中央,一面略有些歪斜的巨大白色幕布,已被几个年轻志愿者用竹竿和石块勉强固定了起来,在晚风中微微鼓荡着,像一片即将远航的、承载希望的帆。

几个早已等候在此的年轻志愿者——有脸上还带着学生气的大学生,有风尘仆仆从外地赶来的公司白领——连忙小跑着迎上去。“赵伯!您慢点!”“小心脚下!”“我们来搬机器!”热情的声音里充满了崇敬。

赵有福喘着粗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倔强地摆摆手:“不、不…我的‘老伙计’,别人搬我、我不放心…”他颤巍巍地蹲下,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蓝布包裹放在一块事先找平的石头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安抚一个沉睡的婴孩。层层剥开裹布,露出了里面的真容——一台饱经岁月、却保养得异常干净的“长江”牌胶片放映机。机身那暗绿色的烤漆已然斑驳,留下许多时间的疤痕,几处边角有磕碰的凹痕,但所有的旋钮和齿轮部件,都被擦拭得油光锃亮,在帐篷透出的微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机器的每一个零部件,都浸润了他几十年倾注的心血与呼吸。

“赵伯,今晚…放啥电影?”一个扎着马尾辫,脸上长了几粒青春痘的女志愿者蹲在他旁边,小声问,声音里掩不住期待。

赵有福从怀里一个同样裹得里三层外三层、用旧报纸细心垫着的片盒里,抽出一卷沉沉的大盘胶片。他粗糙干裂的手指,带着近乎神圣的虔诚,轻轻抚过胶片边缘的齿孔,发出沙沙的微响。“《五朵金花》…”老人的声音沙哑而舒缓,像一首古老的摇篮曲,“彩色的…那年月,可是咱顶好的光景……”他抬起头,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这片废墟和压抑的夜色,回到了半个世纪前那无忧无虑的岁月,那时的银幕上,永远有明亮的蓝天白云,和比花儿还艳的笑容。他需要让这笑容,穿透厚重的忧伤,照进孩子们布满阴霾的心房。

“咿——”一声极其刺耳、如同老人磨牙般的轴轮摩擦声猛然撕破了夜晚的宁静,引来附近几顶帐篷里不安的骚动。那束由“长江”牌放映机头部射出的、不甚明亮的白色光柱,像是赵有福同样不甚康健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吃力地投向那块巨大的白色幕布。光柱抖动着,边缘带着细微的毛刺和不规则的明暗闪烁,发出轻微的嗡嗡共鸣声。幕布一角因支撑不稳固,被夜风掀起一点不安的褶皱,更让整个画面都跟着微微扭曲、变形。一个志愿者立刻冲上去,用石头死死压住那块飘动的幕布角落。

当第一缕影像终于投射出来时,是浓烈得有些不真实的彩色——苍山洱海那湛蓝如梦湖水,映衬着白族少女阿凤(杨丽坤饰)那张被高原阳光亲吻过的、饱含青春朝气的圆润脸庞。她站在花丛中羞涩地笑着,歌声清亮得像山涧滴落的泉水:“蝴蝶泉水清又清哎……”这来自遥远年代的纯净歌声,带着胶片特有的丝丝滋啦电流声,瞬间撞碎了映秀废墟上凝固已久的空气。

空地周围,原本散乱而坐、目光呆滞的人群,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如同久旱的秧苗迎向第一滴雨露。帐篷里、阴影中的孩子们,像是被施了魔法,不知不觉松开了紧攥的小手,慢慢挪动脚步,围拢过来,靠近那束在废墟之上顽强亮起的光芒。一张张小脸仰着,起初是茫然,随后,那因恐惧而黯淡多日的眼睛里,被那跳跃的色彩、被阿凤那明媚灿烂的笑容一点一滴点亮。当电影中阿牛赶着马帮驮着百货经过,引得五位金花争相猜测时,幕布下方,一个扎着羊角辫、脸上糊着一道不知哪里擦伤黑印的小女孩,突然怯生生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小声问旁边另一个孩子:“她…她脸上没泥巴?衣服是新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几个孩子心中荡开涟漪,引得旁边的大人鼻尖泛酸。

帐篷边临时拉出的简易电线上,几个志愿者们小心谨慎地轮流守着的旧收音机,里面正飘出带着杂音的新闻播音:“……唐家山堰塞湖泄洪抢险取得阶段性胜利,下游百万群众已解除紧急疏散状态……”但这关乎无数人命运安危的信息,此刻在《五朵金花》欢快的歌声和胶片转动的温柔噪音里,竟显得如此遥远而苍白。此刻,废墟之上,一个老人用他半世纪前守护的光影,正努力缝合着另一重更具体的创伤。那老旧的放映机,依旧发出吱嘎吱嘎、如同老人骨节摩擦的声响,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上,它像一颗倔强跳动的心脏,输送着最抚慰人心的暖流。

离那片跳跃着光影的白帆不远处,一片更高也稍显开阔、能望见些许天际线的空地上。李玄策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身边围坐着几个蜷缩着、目光还残留着惊惶的孩子。其中一个扎着凌乱马尾、脸色苍白的小女孩叫小雅,自从被从垮塌的学校教室救出后,整整一个多月,几乎没有开口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她总是把头深深埋进妈妈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躲过再次袭来的黑暗。

李玄策没有直接安抚孩子的心情,只是抬起头,望向辽远深邃的夜空。距离帝都奥运会盛大的点火还有几十天,那被世界瞩目的璀璨烟火还在酝酿之中。而在这远离喧嚣的山坳里,在震后愈发清澈的墨蓝天幕之上,古老的星象正无声地铺展。今夜的云似乎也懂得人意,识趣地飘散开来,露出了缀满钻石般的点点星河。

“认得那几颗吗?”李玄策抬手指向东北方的天幕,声音低沉而温和,像给孩子们讲一个睡前熟悉的故事,语调里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七颗,像个勺子柄……北斗七星呀。”

孩子们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那几颗在城里难得如此清晰看见的亮星,此刻正高悬天际。小丫也抬起苍白的小脸,微微张开嘴,无声地望向那片深邃的墨蓝。

“那个,”李玄策的手指轻轻移动,落在一颗相对靠近勺子柄的、亮度稍逊却异常稳固的星辰上,“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一颗——北斗七星的‘开阳’。它身边不远处,是不是还藏着一颗像害羞跟着妈妈的小星星?”

孩子们眯起眼,用力地看,有个小男孩突然兴奋地喊起来:“我看到啦!在那里!一闪一闪的!”他伸出小手指,颤抖着却无比笃定地指向那个方向。

小丫的目光死死盯着,小小的身体无意识地向前倾着,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两下。终于,一个几不可闻、带着浓重鼻音的细小声音飘了出来:“……真…的……有颗小的……叫啥?”

李玄策没有立刻回答,他目光落在小丫因用力而微微泛红的指尖上,那颗在暗夜里努力发光的微星,像是映照着她心底一丝挣扎着要破土而出的微光。旁边一个大点的男孩抢着说:“我知道!那就是‘辅’!开阳的小侍卫!”他说得又快又响,带着一丝孩子气的骄傲。

小丫苍白的脸上,那紧绷的肌肉像是被这稚气的解释一点点揉开了。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只是短短一瞬,那嘴角的弧度比露水更易逝,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点亮了她眼中那片深不可测的死寂之海。她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点了一下头,细如蚊蚋地重复了一遍那个带着神秘力量的字:“……辅。”

一阵小小的骚动从“星光电影院”的方向传来。幕布上,《五朵金花》的阿凤和阿鹏正划着小船在蝴蝶泉边倾诉衷肠。突然,胶片机又是一阵剧烈的、如同咳嗽般的艰难嘶鸣,整个银幕猛地黑了下去!放映机头顶的小灯泡也随之熄灭,只有机器内部某个零件过热,在彻底停转前发出微弱的红光一闪,便倏地熄灭,只留下一缕淡淡的、胶片特有的焦糊气味在夜空中飘散。

“呀!”孩子们失落的惊呼和细微的抱怨声立刻响起。昏暗中,幕布如同一片巨大的白色幽灵,无依无靠地在微风中缓缓飘荡。

赵有福佝偻的身影在机器旁焦急地移动,手忙脚乱地试图重新点亮那盏小灯,手指颤抖着摸索灯丝的位置,嘴里念叨着只有自己才懂的术语。李玄策这边围着的几个孩子也被那边的动静吸引,纷纷侧过头去看。小丫下意识地伸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李玄策的袖口。这小小的拉扯,传递来孩子本能的依赖和不安。

恰在这片骤然降临、人声渐起的低矮黑暗里,几星荧荧碧绿的光点,从众人脚下潮湿的瓦砾缝隙间、从那些顽强抽出新芽的野草叶下,悄无声息地升腾起来。先是两三点,迟疑地在低空盘旋、试探。随后,像是得到了神秘的信号,更多的绿芒在暗处接二连三地醒来,幽幽地浮荡而起。它们轻盈、灵动,像一个个小小的、带着呼吸的绿色灯笼,在破碎的大地之上,在星空的穹顶之下,静静地飞舞、摇曳。它们的光芒如此微弱,甚至无法照亮身边方寸之地,却在这片深重的、被灾难与悲伤浸透的黑夜里,勾勒出一条条纤细如梦的生命弧线。

“萤火虫!”一个孩子惊喜地尖叫起来,稚嫩的声音划破了沉寂。这声呼喊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更多童稚的雀跃。刚才因电影中断而弥漫开的失落一扫而空,一双双小手朝着空中这些飘荡的小星芒兴奋地挥舞、捕捉。

小丫攥着李玄策袖口的小手慢慢松开了。她仰起小脸,视线追逐着一只靠近她的、特别明亮的萤火虫。那幽幽的绿光落在她刚刚因点头而稍显生动的脸颊上,像一滴纯净的绿色露珠,倏忽而逝,又接续不断。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映着漫天微弱的星斗和近在咫尺的流萤幽光,那片惊惧的阴翳似乎被驱散了些许,露出底下清泉般的一点澄澈。她微微张着嘴,无意识地追随着那点点浮动的碧光,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光亮。

废墟之上,那块巨大的白色幕布失去了人造光源的加持,重新沦为沉默的背景。但此刻,满天微光摇曳的萤火,和那穹顶之上亿万年来沉默闪烁的古老星宿,一同编织成了一张奇妙的、流动的光网,温柔地将这片饱经苦难的大地轻轻网罗。银幕的喧嚣可以短暂熄灭,而生命自带的微光,连同亘古的辰辉,却在这伤痕累累的山河之上,低语着永不磨灭的幽微讯息。赵有福摸索灯管的手僵住了,他抬起浑浊的双眼,望向这满天满地的点点孤光,佝偻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无声地涌动了一下。他布满老年斑的脸上,在那忽明忽暗的流萤映照下,缓缓地、艰难地,向两旁努力牵扯开一道深刻的沟壑。

那是许多天以来,这片土地上人们脸上所丢失的东西,正在艰难地,重又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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