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狼。”
这两个字很轻。
谢承瑞的身体却瞬间绷紧,每一寸肌肉都僵住了。
他那双失血后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
视线全部钉在了李默身上。
孤狼!
最近在南京城防军里,这个名字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传说。
一支来无影去无踪,专掏鬼子心窝的幽灵部队。
炸掉东三号仓库,烧光日军的补给。
夜袭紫金山,一枪崩了日军联队长,硬生生砸断了第六师团的总攻。
还有那场把天都烧红的重炮阵地大殉爆,听说谷寿夫气得当场吐血。
原来……就是他们。
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有他身后那群身上冒着杀气的兵!
“原来是李团长。”
谢承瑞胸口起伏,想挤出个笑,腹部的伤口却猛地一抽,痛得他脸皮扭曲,嘶嘶抽气。
“大名鼎鼎。”
李默没有搭理他的客套。
他伸出完好的右手,在谢承瑞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压了一下。
“守好这里。”
话音落下,他转过身,面向身后重新列队的老兵,命令声里听不出一丝温度。
“钱虎,带人扫一遍,所有能用的家伙,全部带走。”
“王根生,点人头,只管我们自己的弟兄。”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好像刚才那场把尸体堆成山的血战,不过是饭前的一次热身。
这份极致的冷静,映在周围那些教导总队士兵的瞳孔里,比任何打气的口号都更能稳住他们打颤的腿。
就在这时。
一阵碎步踩过瓦砾的声音,从不远处的废墟后传来。
“别开枪!我们不是日本人!我们是记者!”
一个年轻的嗓音喊道,腔调里带着明显的哆嗦。
钱虎眉头拧成疙瘩,手里的mp18枪口已经抬了起来。
几个人影举高双手,从一堵断墙后绕了出来,衣服上全是灰,狼狈不堪。
领头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戴副圆框眼镜,一片镜片已经碎了,手里死死抓着一个相机。
他叫萧何,《中央日报》的战地记者。
城破了,报社散了,他没走。
他要用笔,用相机,刻下这座城最后的骨头。
刚才炮击时,他一直缩在地窖里。炮声一停,他就听到了光华门这边掀翻天的喊杀声,玩命摸了过来。
然后,他看见了。
看见了那支从天而降的兵。
看见了那个踩在废墟顶上,用一杆步枪,拿捏了整个战场的年轻指挥官。
“请问……”
萧何的视线越过钱虎那张能吓哭孩子的脸,直勾勾地钉在李默身上。他的声带绷紧,每个字都带着颤音。
“请问,您就是指挥官吗?”
李默扫了他一眼,没出声。
他走到一个捂着腿呻吟的孤狼伤兵面前,蹲下,亲自解开那粘着血肉的绷带,低头查看。
“请问您是哪个部队的?您的大名是?刚才的战斗,是您指挥的?”
萧何不死心,跟了上去,一连串问题倒豆子一般吐出来。
他有种预感,他正在亲眼目睹一段历史的开端!
李默头都没抬,只对着身边的王根生,吐出三个字。
“把他,扔出去。”
“啊?”
萧何脑子一空。
下一秒,王根生那张泥塑木雕的脸就怼到他面前。
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后脖领子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提溜起来,一甩。
身体腾空,然后重重砸在几米外的瓦砾堆里。
“哎哟!”
萧何摔得眼冒金星,相机脱手飞了出去。
“我们团长,没空跟你扯淡。”
钱虎扛着一挺刚缴获的歪把子,从他身边走过,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屑的冷气。
萧何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看着那群人,动作高效得没有一丝多余,清理战场,救治伤员,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入城市深处的阴影,消失。
来时,是滚地惊雷。
去时,是了无痕迹。
萧何呆立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相机。
他没问到那个神秘指挥官的名字,甚至没能说上一句完整的话。
但是,他看见了。
看见了城墙上,那些教导总队士兵眼里,死灰里重新烧起来的火。
那火里,有崇拜,有狂热。
他听见了。
听见周耀祖和他手下那些散兵,是如何唾沫横飞地,向所有人吹嘘着“默爷”的神迹。
他听到了一个名字。
从谢承瑞团长的嘴里,带着无尽的震撼,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名字。
李默。
……
当天深夜。
南京城,一处秘密地下室。
老旧的电台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开始工作。
一个清亮又坚决的女声,乘着电波,传遍了黑暗中的城市,传向了更远的地方。
“这里是‘中华之声’,这里是南京。”
“市民们,同胞们,将士们。几小时前,日寇第六师团,对我光华门发动猛攻,我守军伤亡惨重,阵地一度被破……”
“但是,最危险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一支名为‘孤狼’的部队,在日寇侧翼出现!他们用雷霆般的火力,撕碎了敌人的进攻!”
“他们的指挥官,一位名叫‘李默’的年轻军官,站在废墟上,用一杆神枪,在千米之外,将日寇指挥官挨个点名!打得日寇哭爹喊娘,狼狈逃窜!”
“同胞们!我们没有被抛弃!援军到了!”
“记住这个名字,李默!记住这支部队,孤狼!他们是黑夜里的剑,是撕裂敌胆的战神!他们是这座城,最后的希望!”
这声音,钻进无数台收音机。
在阴湿的防空洞里,在残破的战壕里,在每个还活着的人耳边响起。
李-默。
孤-狼。
这两个名字,是一道闪电,瞬间劈亮了整座死城!
第二天,一张张油墨未干的《阵中日报》,送到了各个阵地,塞进了每个还握得住枪的士兵手里。
头版头条,黑体大字,标题只有一个。
【金陵鬼神,孤狼李默!】
报道里,萧何用他那支灌满了肾上腺素的笔,把昨夜光华门的那一战,写成了一场神迹。
“……他立于废墟,枪声就是他的命令。他漠视生死,眼中只有敌人。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站着四万万不屈的同胞……”
士兵们,抢着传看那张薄薄的纸。
那些麻木、绝望的眼神里,重新有了光。
“孤狼!是孤狼部队!”
“妈的,我就知道,援军来了!”
“李默!这名字听着就他娘的带劲!老子要是有他一半本事,做梦都能笑出猪叫!”
士气!
在连续数日的血战和绝望之后,南京守军的士气,因为一个人的名字,被不可思议地,重新拧成了一股绳!
……
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
唐生智背着手,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在巨大的作战地图前,来回兜着圈子。
他的脚边,躺着一张被揉烂的《阵中日报》。
“报告长官!”
一名参谋头皮发麻,硬着胆子走上前,手里捏着一份电报。
“武汉……武汉来电,询问‘孤狼’部队的情况,并对李默团长的战绩,表示嘉奖……”
“嘉奖?”
唐生智的音调瞬间拔高,眼睛里全是血丝。
“他一个野路子,抢了我的风头,打了我的脸!还要嘉奖他?!”
“还有!”那参谋的脸更白了,“城里的外国记者,快把司令部的电话打爆了!全都指名道姓,要采访这位‘战争英雄’李默先生!”
唐生智的胸口剧烈起伏,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他刚跟委员长通过话,哭诉南京守不住,请求撤退。
转头,就蹦出来个战神“李默”,打出了“光华门大捷”!
这不是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指着他鼻子骂他无能吗?!
就在整个南京城,因为“李默”这个名字而躁动不安时。
事件的主角,却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角落。
城南,一处废弃的临时医院。
李默坐在角落,低着头,用那只完好的右手,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地,给他那支98K步枪,更换一根新的通条。
周耀祖一阵风地从外面跑进来,脸上混杂着亢奋和不安。
“团长!”
他冲到李默面前,把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
“您……您现在可出名了!”
“全城都在喊您的名字!都说您是天神下凡,是来救南京的活菩萨!”
李默的动作,没有半点停顿。
他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在周耀祖脸上一扫而过。
“药。”
他吐出一个字。
“啊?”
周耀祖一愣。
“弟兄们的药,够了吗?”
李默的声音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
“够了!够了!”周耀祖这才回过神,连连点头,“赵老板他们,把家底都搬出来了!阿托品管够!陈医生说,弟兄们都有救了!”
李默“嗯”了一声,没再说话,继续低头摆弄他的枪。
满城的赞誉和喧嚣,在他这里,远不如手里这根冰冷的铁棍来得实在。
周耀祖看着他,嘴巴张了张,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看懂过自己的这位团长。
李默将通条安装完毕,举起步枪,透过准星,望向了窗外。
窗外,是南京卫戍司令部的方向。
他嘴角抿了抿,带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冰冷。
鱼饵,已经撒下去了。
就看那条大鱼,会不会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