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蜀地,层林尽染,蜿蜒的官道上,一行车马正不紧不慢地向北行进。为首的是六位骑着骏马的年轻举子,个个意气风发,谈笑风生。被簇拥在中间,面容尚带几分稚气,眼神却格外清亮睿智的,正是年方十九的杨廷和。
杨廷和,四川成都府人士,其天资之聪颖,早在乡里间传为美谈。四岁启蒙,七岁能诗,十二岁便以一篇《安邦策》震惊考官,高中举人,被誉为“蜀中神童”。如今,他已褪去些许少年锐气,增添了几分沉稳,眉宇间凝结的是对天下苍生的关怀与经世济民的抱负。此次离乡,正是要前往京城参加礼部会试,攀登那万千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科举巅峰。
与他同行的五位举子,皆是他在成都书院时的同窗好友,志趣相投,情同手足。分别是家境优渥、性格豪爽的赵德明;心思缜密、善于辞令的钱启宗;性情耿直、酷爱兵法的孙立诚;诗才敏捷、风流倜傥的李文瀚;以及年纪稍长、老成持重的周远山。这五人亦非庸碌之辈,各自在家乡颇有才名,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
这一行人,主仆加起来有四十余众,车马华丽,行李丰足。光是载运书籍典籍的箱子就有好几车,更有仆从专门负责照料饮食起居,排场虽非极致奢华,却也足见这几家皆是殷实之门第,对子弟的前程寄予厚望。
旅途漫长,但年轻人的欢声笑语冲淡了跋涉的辛劳。他们时而并辔而行,纵论古今,从《春秋》大义谈到当朝时政;时而停驻于风景绝佳之处,即景赋诗,互相唱和。李文瀚常以沿途所见吟咏成篇,赢得一片喝彩;孙立诚则热衷于与杨廷和探讨边防策论,每每为杨廷和鞭辟入里的见解所折服。钱启宗善于交际,负责打理沿途一应琐事,安排得井井有条。赵德明则慷慨大方,时常拿出自家酿的美酒与大家分享。周远山如同兄长,时常提醒大家注意行程,莫要过于耽溺山水。
这一日,队伍已行至河南荥县地界。相较于蜀中的郁郁葱葱,中原的秋色更显苍茫寥廓。官道两旁,田地渐显荒芜,人烟愈发稀少。连续数日的赶路,风尘仆仆,即便是精力最旺盛的年轻人,脸上也难免露出了几分倦容。车马的颠簸,使得说笑声也渐渐稀疏下来。
日头西斜,将天边的云霞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正当众人人困马乏之际,前方道路转弯处,忽见一片茂密松林掩映之下,露出一角飞檐。走近一看,竟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但见红墙环绕,碧瓦朱甍,殿宇重重,虽略显古旧,却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山门之上,一块乌木匾额高悬,上书三个鎏金大字——“宝华寺”,在夕阳余晖下熠熠生辉。
这座古寺的出现,宛如沙漠中突现的甘泉,立刻吸引了所有旅人的目光。仆役们眼中流露出期盼,马匹也仿佛感知到可以休息,发出轻松的响鼻声。
“好一座清幽宝刹!”李文瀚率先赞叹道,“诸位兄台,眼看天色将晚,此处离前方镇店尚远,不若我们便入寺借宿一宿,既可歇脚,亦可礼佛参拜,祈求此番进京,文星高照,如何?”
此议一出,立时得到众人响应。赵德明抚掌笑道:“李兄所言极是!这寺庙气象不凡,正是个绝佳的下处,强过那驿馆嘈杂百倍。”
就连一向稳重的周远山也微微颔首:“连日赶路,人马俱疲,在此休整一夜,确有必要。”
唯有杨廷和,凝视着那寂静的寺门,心中莫名生起一丝疑虑。他自幼博览群书,不仅读圣贤经典,也涉猎杂史笔记,深知“行路避孤庙”的古训。此寺地处偏僻,前后不见村郭,香火从何而来?又如何能维持这般宏伟的规模?他隐隐觉得,这寺庙的宁静之下,似乎潜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异样。
他正欲开口劝阻,钱启宗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廷和贤弟,莫非是读书读得痴了?如此好去处,难道还要露宿荒野不成?你看大家伙儿都乏了,快随我等进去吧!”
见同伴们兴致高昂,仆从们也面露渴望,杨廷和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想,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毕竟己方人多势众,又有武艺傍身的随从,即便有些许不妥,料也无妨。那丝不安,终究被同伴的欢声笑语所淹没。他点了点头,随众人一同下马,整理衣冠,向着那洞开的、幽深的寺门走去。山风吹过,松涛阵阵,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