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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梦书屋 >  破帷 >   第23章 笔尖悬命

天光未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如铁幕,压得皇城檐角都仿佛弯下了脊梁。

风在空巷中呜咽,卷起尘土与枯叶,拂过脸颊时带着刺骨的湿冷,像被谁用冰凉的手背轻轻拍了一下。

贡院门前的长街上,攒动的人头汇成了一条沉默的河流,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杂沓的回响,如同无数人心跳的合奏。

空气里弥漫着墨锭、旧纸与晨露混合的气息,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铁甲摩擦时逸出的金属腥味。

队伍的末尾,林昭然将自己瘦削的身体更深地埋进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衫里,粗粝的布料摩擦着颈侧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痒。

她试图用这微弱的触感驱散清晨的寒意,也试图压下喉头那阵熟悉的腥甜——那味道像铜币在舌根融化,又似陈年血痂在肺叶间悄然剥落。

连日咳血让她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棉花上,脚底仿佛隔着一层水雾,踩不实大地。

她下意识地按了按心口,那里藏着一卷《灯下答》的残卷。

纸张的棱角隔着薄衣抵着温热的肌肤,边缘微翘,硌得心口发麻,像是某种坚硬的护符,给了她一丝虚幻的镇定。

这不仅仅是一篇文章,更是她与那个支离破碎的异世记忆唯一的连接,是她在这陌生时代安身立命的根。

忽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踏破了黎明前的宁静。

蹄声由远及近,如战鼓擂动,敲在青石板上,震得人牙根发酸,仿佛直接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人群一阵骚动,衣袂窸窣,低语四起,像风吹过麦田。

只见一队身着玄色铁甲的巡查司差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蛮横地分开了人流,铁甲相撞,发出“铿——”的一声锐响,寒光在微明的天色中一闪而过。

为首那人正是巡查司都尉裴仲禹。

他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面容冷峻,铠甲肩甲上的铆钉在晨光熹微中泛着森然的寒光,马鬃随风轻扬,鼻息喷出两股白雾。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扫过一张张紧张而敬畏的脸,最终,像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了林昭然的身上。

“站住!”裴仲禹勒住马缰,铁蹄扬起,溅起几点泥星。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声音冷得像冰,“抬起头来。”

林昭然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视线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好奇、揣测,甚至还有一丝幸灾乐祸,那些目光如芒刺背,刮过她的肩胛与后颈。

裴仲禹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声音不大,却如刀锋划过耳膜,足以让周围的考生都听得清清楚楚:“面相阴柔,唇无髭痕,不似男子之貌。国之大典,岂容身份不明之辈混入?恐涉欺君之罪——来人,给我暂扣待查!”

话音刚落,两名如狼似虎的差役便上前一步,铁甲铿然作响,靴底踏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伸手就要来抓林昭然的胳膊。

袖口掠过她的腕骨,那触感冰冷而粗暴,像铁链擦过皮肤。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议论声四起,如潮水般涌来。

在这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贡院门前,竟出了这等当众拿人的事。

面对逼近的差役和裴仲禹刀锋般的目光,林昭然却未显丝毫慌乱。

她没有像其他人预料的那样跪地求饶,也没有后退半步。

她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身形虽单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任凭风雨吹打的劲竹。

她抬起眼,清亮的眸子望向马上的裴仲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珠落玉盘:“监生林昭然,籍贯清河,功名秀才。三载国子监课业全录俱在,司业、博士皆可为我作证。大人若疑我身份,可即刻调我入学卷宗,查验官府印信,核对往期课业笔迹。”

她的应对有理有据,不卑不亢,让原本准备看好戏的众人也不禁暗暗点头。

裴仲禹却冷笑一声,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亮的鞭花,“啪”地一声炸裂在寂静中,惊得几只寒鸦扑棱棱飞起。

他声音阴冷:“卷宗可伪,笔迹可摹。你这等‘异相’之人,焉知不是哪个世家派来搅乱科场、行舞弊之事的奸细?本官奉旨巡查,宁枉勿纵,岂容你轻入贡院?”

这顶帽子扣得又大又重,几乎断绝了林昭然所有的退路。

她明白,对方根本不是要查验身份,而是铁了心要将她逐出此地。

讲道理是行不通的。

林昭然深吸一口气,胸口一阵闷痛,肺叶像被火钳夹住,但她的眼神却愈发明亮。

她忽然朗声道:“大人既疑我无才,是伪冒之徒,那昭然也无话可说。但科举取士,取的是经世济国之才,而非皮囊相貌。大人何不让昭然以文自证?就在这贡院门前,当场成论一篇。若在场的八位主考官中,有七人以为尚可一观,便请大人许我入试,以全寒窗十载之功。若不能,昭然自当束手就擒,听凭处置!”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贡院门前,当众试文?这是何等的胆魄与自信!

众人看向林昭然的目光变了,从看热闹变成了真正的震惊。

裴仲禹也眯起了眼睛,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书生竟有如此胆量。

他冷哼道:“好大的口气!你可知一炷香仅百二十息,思构、落笔,谈何容易?”

“我自带香。”林昭然平静地解下腰间一个精致的沙漏袋,轻轻一晃。

那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时间在耳畔低语。

就在这时,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几名官员的簇拥下匆匆赶来,正是此次乡试的主考官,执掌礼部文衡三十年的严维。

他皱着眉头,看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一幕,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他素以“守正不阿”自许,却也深知裴仲禹这般有恃无恐,背后必然站着那位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沈砚之。

他本想顺水推舟,将这麻烦的书生逐了了事,免得节外生枝。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林昭然身上时,却微微一怔。

他看到那年轻人从袖中抽出一张空白的卷纸,铺在随身携带的简易考篮上,从容地提笔研墨,那只握着笔的手,竟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

墨汁在砚台中缓缓晕开,映出她低垂的眉眼,像一泓深潭。

那一刻,严维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同样出身寒微、在殿前高声抗辩“寒门亦有俊才,不应为世家所欺”的年轻人。

一丝尘封已久的激荡在心底悄然复苏。

他沉默了片刻,最终沉声开口:“准其试文,但须限时。点香!”

贡院门前,执役取来一炷香,点燃后插入香炉。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缓缓融入阴沉的天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伏在考篮上的瘦削身影上。

林昭然却闭上了双眼,将外界的一切嘈杂都隔绝开来。

她没有立刻落笔,而是凝神静气,任由脑中那些“异世灵光”如星火般迸发。

她能“听”到记忆深处现代课堂的回响,教授的声音在耳畔低语:“教育公平,始于起点,成于过程,终于结果。”她“触”到那些理念如电流般在神经中穿行,与《孟子》的“民贵君轻”、《礼记》的“有教无类”碰撞、融合,最终化为铿锵有力的古雅文字。

她睁开眼,眸中光芒大盛,提笔蘸墨,笔尖在纸上飞速游走,写下题目——《取士论》。

开篇即如惊雷:“才者,天授之器;教者,人成之工。然今世家独占其工,垄断师承,而谓天命在彼,岂非盗天之名以私其利?”

字字如钢凿,句句似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每一个在场士子的心坎上。

文章不长,一气呵成。当最后一笔落下,香才燃过大半。

严维身后的八位考官立刻上前,将那篇墨迹未干的策论在手中传阅。

纸页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人群外围,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士子,正是曾与林昭然有过数面之缘的陈砚秋,他踮着脚尖,只瞥见几句,便已激动得热泪盈眶,指尖微微发颤。

另一位世家子弟崔玿,低声对同伴叹道:“此等言论,字字诛心。若此论出自于我口,家父必断我手足。”

严维接过文章,当他读至“朱门之外,非无明灯;寒窗之下,自有雷霆”时,捏着纸张的指尖竟控制不住地微微抖动起来。

他抬起头,扫视同僚。

七位考官不约而同地向他默然点头,表示认可,只有一位出身显赫的考官固执地摇了摇头。

七票,够了。

“啪”的一声,严维将文章重重拍在案上,声若洪钟:“文理畅达,立意深远,此等才学,准其入试!”

裴仲禹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主考官的亲自裁决面前,他再也找不到任何阻拦的借口。

林昭然缓缓地直起身,紧绷的神经一松,喉头那股压抑已久的腥甜再也忍不住,一丝鲜血顺着惨白的唇角淌下,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微小的红点,像雪地里落下一朵梅花。

她望着裴仲禹,用尽最后的力气,轻声说道:“昭然……名不虚也。”

话音未落,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人便软软地向后倒去,摔在了冰冷的石阶之上。

耳畔的喧嚣骤然远去,只剩下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在意识沉入黑暗前,她仿佛“触”到怀中那卷残卷的轮廓,依旧坚硬如初。

“快,快抬进去!”严维大惊,连忙吩咐。

巡查司差役李三和另一个同伴手忙脚乱地将昏迷的林昭然抬了起来。

穿过那道厚重的龙门时,李三忍不住对同伴低声道:“这秀才,瞧着文文弱弱,骨头比我那犟了一辈子的娘还硬。”

同伴嘿嘿一笑:“你娘哪有这般惊天动地的文采?”

李三没有再答话,只觉得怀中这人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像压着千钧之志,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贡院的钟声悠扬响起,乡试正式开考。

林昭然被暂时安置在一间偏僻的厢房考舍里,额上覆着湿巾,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不可闻。

烛火在密闭的空间里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狂风卷着乌云,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紫宸殿东暖阁中,内阁首辅沈砚之放下手中的朱笔,接过心腹递上来的密报。

他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林某已入贡院,当众试文,得七位考官认可。”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桌上一本摊开的书册,书页上满是朱笔批注,赫然正是《灯下答》。

他摩挲着那些熟悉的字迹,久久不语,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是赞许,还是杀意。

考舍之内,闷热如蒸笼。

烛火在密闭的空间里摇曳,将墙壁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昏沉之中,林昭然的睫毛微颤,一丝微弱的意识从无边的黑暗中挣扎着浮起。

她的呼吸依旧带着灼人的热度,全身像被抽干了力气,唯有胸口处,那个熟悉的硬物轮廓,在提醒着她一切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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