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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知微是在寅时三刻接到那封讣信的。

值房里的烛芯“噼啪”爆了个花,火光一跳,映得墙上的影子如挣扎的手势。

他刚将最后一卷《问政七疏》抄本塞进暗格,就见孙奉掀帘进来,衣摆滴着寒露,袖口沾着晨雾与泥点,手里攥着一方染血的帕子——正是林昭然总别在腰间的那方,靛青底上绣着半朵未开的菊,针脚细密如她平日言语,含蓄却锋利。

“南荒飞鸽。”孙奉声音发哑,像是从冻土里掘出来的,帕子展开时,内里叠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墨迹被血浸得有些模糊,却仍能辨出“子时坐化”四字,字边晕开一圈褐红,像干涸的泪痕。

程知微的指尖在“坐化”二字上顿了顿,触感粗糙,仿佛摩挲过烧焦的纸页。

忽想起半月前林昭然托人带信说“无顶之塾”要立块无字碑,当时他还笑她“连块碑都要跟天下人捉迷藏”,如今方知,那哪里是碑,是要把“问”字刻进活人心里——如刀剜入骨,痛而后醒。

“她说临终只指天三下。”孙奉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柳姐按她意思,把止水短刃插在‘问’字碑中央,刃面朝天。今早南荒来的商队说,百姓没哭,家家户户门楣都刻了‘问’字,说‘今日不吊唁,只问学’。”

程知微捏着布包的手紧了紧,布包里是粒炒米糖,硬而微暖,像是从胸口焐了许久才取出,糖面微微粘手,带着旧日炉火的气息。

他突然想起去年冬日,林昭然蹲在炭盆前烤火,炭星噼啪炸裂,火星溅到裙角,她也不避,只笑着说:“要让学问像糖,甜得人舍不得吐。”炭火映着她眼底,像藏着两簇不灭的焰。

原来她早把路铺到了这里——用甜藏苦,以柔载重。

“她不要哀歌,要回声。”程知微轻声说,将糖塞进嘴里。

炒米的香混着血帕上残留的药味,在舌尖泛起苦涩的甜;糖在齿间碎裂,发出细微的“咔”声,像雪压断枯枝。

窗外更鼓响了,三短一长,和往日并无不同,可他分明听见鼓点里藏着千万声“为何”“如何”“凭什么”,像春草顶开冻土,滋滋地往石缝里钻,又似无数孩童在暗夜齐诵《千字文》,声浪潜行于地脉。

孙奉突然扯了扯他衣袖:“刚得密报,礼部要派钦使去南荒‘抚慰遗属’,实则是查‘林党余孽’。”他压低声音,“柳姐在西市茶肆等我们,她说要给钦使备份‘见面礼’。”

西市茶肆后堂,柳明漪正往竹筛里倒新熬的糖稀。

琥珀色的糖浆汩汩流淌,热气蒸腾,带着焦糖的浓香扑上面颊,她额角沁出细汗,发丝黏在鬓边。

她指尖沾着糖渍,在木桌上画出个“问”字,糖稀遇冷凝结,字便牢牢粘在桌上,边缘微翘,像一枚封印。

“钦使要查,我们便让他查个明白。”她抬头时,眼尾的细纹里还凝着糖霜,灯光下泛着微光,“我让村童在道旁土里埋‘问心糖’,每颗都裹着浸过黄连汁的纸条,写着‘钦使特供’。等他到了,看见满地糖堆像祭,总得捡两颗尝尝——”

“舌底先苦后问,不吐也得吐。”程知微接话,忽然笑了,“百姓最爱看官老爷被糖噎着的模样。”

柳明漪将最后一颗糖放进竹筛:“昨日有个小丫头来送糖模,说她阿爹是糖匠,能刻《千字文》的偏旁。”她拈起块菱形糖,在灯下照出模糊的笔画,烛光透过糖体,映出“玄”字的一撇,“每颗糖只刻一个偏旁,孩子们凑齐了融着吃,就能拼出‘天地玄黄’。”她的指腹摩挲着糖面,触感温润微黏,“等他们举着拼好的字问‘谁教的’,孩子们就说‘糖教的’——林先生把字藏进甜梦里,官府总不能把糖也禁了吧?”

程知微望着她沾糖的指尖,忽然想起林昭然说过“柳姐的手能绣出整座京城的魂”,如今这双手,正用糖和字绣着另一个更鲜活的京城——每一滴糖浆都是墨,每一道凝痕都是句读。

——而在宫墙深处,一场梦正烧向黎明。

三日后,沈砚之在值房批安神汤方。

朱砂笔悬在“夜交藤三钱”上方,笔尖微颤,忽觉纸页间有片异样的凸痕,像有人用指甲在背面轻轻划过。

他捻起药方对着光,就见“茯苓五钱”与“酸枣仁二钱”之间,用极小的蝇头小楷挤着“民为邦本”四字,墨迹浸着药材的苦香,像从药罐里生出来的根须,缠绕着每一味药名。

这手法他认得——十年前江南破庙中,那位捧着无油灯的小乞儿,曾用同一技法,在瘟疫药单上写下“活人不应贱如草”。

窗外春雨淅沥,檐滴敲瓦,一声声如叩心门。

他想起昨夜梦境:南荒的山火舔着夜空,万千“问”字从火里腾起,化作纸鸢、糖人、灯盏,飘向京城的方向。

有个穿青衫的身影立在火中,背对着他,指尖点天三下——分明是十年前江南破庙里的小乞儿,捧着没油的灯说“自己照路更亮”。

朱笔落下时,窗外炸起春雷,一道闪电劈开乌云,正照在案头那本无名《讲录》上。

最后一行字被照亮:“帷破之时,光不来自上,而起于野。”

雷声未歇,帘外忽传来急促脚步。

小太监几乎是撞开隔扇冲进来,手中捧着个鼓胀的奏匣,指节因用力泛白:“启禀大人!今晨各部递来请愿文书,共八十封……全署‘开蒙令’!”

沈砚之的目光缓缓落在纸页边缘——那里沾着星点糖渍,甜得发腻,像某种无声的挑衅。

“昨夜更鼓,可还响?”他忽然问。

“响的,三短一长,和往日一般。”小太监答。

沈砚之闭目良久,提笔在首份请愿书上批了“呈御”二字。

程知微是在辰时末接到出发令的。

他收拾行装时,孙奉塞给他个布囊,里面装着二十颗“问心糖”:“柳姐说,南荒的孩子们该换牙了,正需要甜的。”布囊微沉,糖粒相碰,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春蚕食叶。

他走出城门时,看见道旁的老妇正往门楣刻“问”字,刻刀入石,石屑飞溅,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星星;风送来远处孩童的诵读声,断续如谣曲。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糖担子跑,赤脚踩过湿润的街面,嘴里喊着:“阿娘,我要‘天’字糖!”声音清亮,如裂冰泉。

程知微望着南荒方向,风里已经有了春的暖意,拂过面颊,带着泥土解冻的气息。

他摸了摸腰间的止水短刃——是柳明漪托人送来的,刃面还留着“问”字碑的刻痕,金属微凉,却仿佛蕴着余温。

走到官道转弯处,他忽觉袖中一震——似有纸片轻颤。

掏出一看,竟是昨日贴身收藏的桑皮讣信,不知何时背面浮出几行细字,墨色淡如雾:

“先生走矣,问未止。”

风过林梢,他轻轻笑了,把纸折好塞回怀里。

前面的路还长,可他知道,有些火没走,只是藏进了柴里。

等他到了南荒废墟前,或许会看见百姓不举白幡,不焚纸钱……但此刻,他只需要继续走下去,带着怀里的糖,带着鼓里的“问”,带着那个用命点燃光的女子留下的,永不熄灭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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