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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寮外的春蚕仍在啃食桑叶,沙沙声如细雨拂过瓦檐,混着柳明漪竹屐踏在湿泥上的轻响,一声声碾进夜色深处。

林昭然收回摸笋干的手,见她掀帘进来时,陶瓮边沿还沾着几点新泥——想来是刚从蚕房赶过来,裙角还挂着桑枝刮下的碎叶。

“程先生的快马到了。”柳明漪将陶瓮搁在案角,瓮口一开,笋香裹着潮润的泥土气扑面而来,像从地底翻出的一口深呼吸。

她从衣襟里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半片带字的桑皮纸,“边镇的事,他让用最土的法子传信——夹在给流民的麦种里。”

林昭然接过纸,指尖触到粗粝的纤维,纸面微糙,像磨过手掌的老茧。

纸上的字是程知微特有的瘦金体,每笔都像刀刻:“三月廿七,稽查队过青石村。民不逃,立村口,老妪举问纹碗,问:‘抓人可问过皇上?’差役呆立,未动鞭。”最后一行字被墨浸得重了些,“碑已立,题‘畏者能问,是为勇始’。”

她的指节轻轻叩在纸页上,像在叩击某个沉睡的心跳,那节奏与远处更鼓隐隐相和。

去年此时,程知微赴边镇前,她曾递给他半块碎砚——是沈砚之摔碎的端砚残片。

“带着它去,”她说,“让流民看看,连首辅的砚台都裂了,他们心里的墙,该松松缝了。”

“程先生说,流民现在夜里围着火堆念《蒙学三问》。”柳明漪蹲下身,拨了拨炭盆里的火,火星子噼啪溅在陶瓮上,烫出几个黑点,像烧焦的问号。

有个小子背到“为何要怕”时,突然把破棉袄往地上一摔,说“我娘被抓去洗马厩那天,我也问过这个”。

林昭然望着跳动的火光,光影在她脸上游走,忽明忽暗,想起初入南荒时,她在破庙教孩子们识字,最大的女孩攥着树枝在地上画“问”,画一笔哭一声:“我阿爹问县太爷为啥不让我读书,被关进了心狱。”如今这“问”字,终于从破庙的泥地,长到了边镇的青石板上。

“可‘守神符’的事……”柳明漪的声音突然低了些,从陶瓮里捞出个皱巴巴的符纸,边角还沾着草屑,指尖抚过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百姓把符折成纸鸢,说‘送问上天’。前日有个老汉在城门口放,纸鸢断线落进护城河,他蹲在岸边笑,说‘这问啊,沉到河底也在翻泡’。”

林昭然接过符纸,见上面“守神”二字被折出深深的折痕,倒像是“问”字的骨。

她忽然笑了:“他们不是在毁符,是在给‘问’找新壳。”她抽出腰间的竹笔,在符纸背面画了几笔,“让巧匠照着这个做‘问心灯’——绢面绘《梦问篇》的节律,灯芯用浸过槐蜜的麻线。元宵夜放灯时,热气一冲,光影投在天上,像不像万千‘问’字在走?”

柳明漪凑过来看,眼睛亮起来:“灯照太平,官府总不能说太平有罪吧?”她把符纸小心收进怀里,起身时衣角扫过案头的笋干,几粒碎屑落在陶瓮边缘。

柳明漪的身影刚消失在竹门外,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帘子一掀,孙奉踏月而来,发梢凝着几点星辉——他惯走夜路,总说星光比火把隐蔽。

“太医院的事有眉目了。”他从靴筒里摸出个布包,抖开是半捧深褐色药渣,气味微苦,又透着一丝甜腻,像陈年梅干渗出的汁水。

“然后呢?”林昭然捏起一粒药渣,放在鼻下嗅——清苦的草腥气直冲脑门,尾调却泛起蜜糖般的回甘。

“然后……”孙奉突然笑出声,“宫里的画眉鸟疯了。前日我躲在御花园假山里,听见它们扑棱着翅膀,反复发出断续的音节:‘何……何……’接着又是‘公……公……’像是被人掐住喉咙的提问。有个小太监拿弹弓打,鸟飞起来还在叫,那一声‘问——’拖得极长,惊得屋檐下的铜铃都颤了。”

林昭然的指尖在药渣上轻轻一按,药末簌簌落进布包:“他们以为灌了药就能封嘴,却忘了连鸟都喝着洗药水长大。”她抬头望向窗外,月光正漫过桑林,每片桑叶都泛着银边,叶脉清晰如刻。

“传到乾清宫又怎样?”孙奉蹲下来拨火,火星子映得他眼尾发红,“沈阁老昨日在朝会上摔了茶盏,说‘人心乱了’。可他不知道,人心不是乱了,是活了。”

林昭然没有接话。

她望着案头程知微的《边镇流民策》,封皮上的“问”字被月光镀了层银,笔画边缘微微发亮,像要浮起来。

忽然想起昨日清晨,她去蚕房查看新茧,有个小丫头举着茧子跑过来,说:“昭然先生你看,蚕在茧上画‘问’呢!”她当时摸了摸茧衣,粗糙的丝线里确实藏着浅浅的纹路——哪是蚕画的,分明是养蚕人在吐丝时,手指不自觉绕出的痕。

三更刚过,柳明漪带着灯样走了,孙奉也揣着药渣去寻下一班暗桩。

半个时辰后,竹寮只剩林昭然一人。

她独自坐在案前,将程知微的信笺、柳明漪的符纸、孙奉的药渣并成一排。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纸页上投下个歪斜的影子——像极了“问”字的弯钩,随风微微晃动。

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音被风扯得绵长,倒像是句没说完的“为何……”

她忽然想起沈砚之摔碎的端砚。

此刻那残片该还在他案头,裂纹里或许落了新尘,或许沾着墨渍。

但不管怎样,裂纹已经在了,就像边镇流民的“问”,就像纸鸢上的“问”,就像画眉鸟的“问”——一旦有了第一道缝,风就会灌进来,雨就会渗进来,直到整面墙,整方砚,整个被“礼”“禁”“序”砌死的天地,都跟着裂开。

夜深露重,她正欲吹灯歇息,忽闻蚕房传来细碎的响动。

推开门,月光正漫过蚕箔,新茧上的“问”纹在银辉里若隐若现,丝线反光如泪痕。

更奇的是,有几只蚕正从茧里往外钻,嫩黄的身子拖着半段丝线,在箔上爬出行行歪扭的痕迹——竟像是“慎”字的起笔。

林昭然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蚕的头,触感微凉而柔软,像初春的芽尖。

那蚕顿了顿,继续往前爬,丝线拉出更清晰的笔画。

她忽然想起明日要给春塾的孩子们讲新课,书简里夹着的《慎问篇》草稿被风掀起一页,墨迹在月光下泛着青,像片待抽芽的叶。

次日清晨,阳光洒进院角。

“阿昭姐姐!”小桃的声音从竹寮方向传来,脚步踩在湿地上啪嗒作响,“柳姐姐说京里送了新布来,上面的纹路……像骨头!”

林昭然站起身,月光虽已退去,却仿佛还留在她青布衫的褶皱里,像落了满襟的星子。

她望着蚕房外的桑林,那里有新抽的枝桠正破芽而出,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嫩叶舒展,像是无数只举起来要提问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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