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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渐深,朔风呼啸着刮过东宫的重重殿宇楼阁,发出呜呜的哀鸣,犹如鬼魅低语。檐下的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投下明明灭灭、扭曲变幻的光影,将这深宫禁苑衬托得愈发阴森诡谲。

书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沁入骨髓的寒意。萧景琰独自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俊朗的眉宇紧锁,映照着跳跃的烛光,显得心事重重。白日里柳文渊带来的那份密报,此刻正摊在案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也压在他的心头。

密报上所录,是二皇子萧景宏门下一位负责宫内部分采办事宜的官员,借职务之便,虚报价格、以次充好,中饱私囊的罪证。数额虽非惊天动地,却也不算小,且证据链条清晰,若在寻常时候,这等蠹虫,萧景琰定会毫不犹豫地呈报父皇,请求彻查严惩,以正宫规。

但如今……他早已不是那个只需秉持公理、便可畅行无碍的嫡皇子了。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地轻叩着光滑冰凉的桌面,发出沉闷的微响。目光从密报上移开,投向垂手静立在下方阴影处,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的那个清瘦身影。

“小林子的建议是……暂不发作?”萧景琰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连日操劳的沙哑,更多的却是一种被迫磨砺出的冷静。这冷静之下,藏着难以言说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清醒。

小林子闻声,微微向前躬身,姿态恭顺至极,声音清晰而低缓,在这寂静的书房里却字字分明:“殿下明鉴。此事实则可大可小。若此刻发作,固然能扳倒一个小小的采办官,于二殿下而言,不过断一发而止,无伤根本,甚至可能都惊动不了他。反而会打草惊蛇,让他们更加警惕,收紧手脚,日后我们再想抓住更大的把柄,恐难上加难。”

他稍作停顿,鸦羽般的睫毛低垂,掩去眸中流转的精光,快速扫了一眼太子的神色,见其并无不悦,只是听得更为专注,才继续沉稳地说道:“再者,陛下近来……圣心难测,似更愿见东宫‘安分守己’,不惹是非。此时贸然弹劾,即便证据确凿,若二皇子一党反咬一口,或陛下心生疑虑,认为殿下您是急于攻讦兄弟、排除异己,反倒不美。届时,恐怕不仅动不了对方分毫,还会将我们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萧景琰沉默着,指尖的敲击停了下来。小林子的分析,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冷静得近乎残酷,却又是这深宫里最真实的生存法则。父皇日益加深的猜忌,兄弟虎视眈眈的围剿,他早已不是那个天真地以为只要占着理就能得到公正的稚子。他看向小林子,这个比自己还小上两岁的内侍,总是这样低眉顺眼,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低垂的眼帘下,却总能将人心、时局看得如此透彻,心思缜密得令人心惊。

“你的意思是?”萧景琰问道,心中其实已有决断,但他想再听听这个总能给他意外之喜的小太监的想法。不知不觉间,他已开始习惯性地依赖这份隐藏在卑微身份下的智慧。

“奴才以为,当借此机会,暗中布局,徐徐图之。”小林子向前极轻地挪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如珍珠落玉盘,每个字都敲在关键处,“其一,可令柳先生继续暗中收集更多、更确凿的证据,不仅限于此一人一事。最好能顺藤摸瓜,牵出其上下关联之人,乃至……最终能指向二殿下或其母族周家的切实罪证。不动则已,一动,便需有雷霆之势。”

他略顿了一息,仿佛在斟酌词句,接着道:“其二,殿下您或许可……暂作不知,甚至,可稍示亲近于彼。麻痹对方,使其放松警惕,或许能让他们得意忘形,露出更大的破绽。示敌以弱,方能纵敌之恶。”

“其三,”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幽微,“我们需耐心等待一个更合适的时机。譬如,待其贪墨之事积累更巨,民怨渐起之时;或待二皇子一党另有更大动作,无暇他顾、首尾难顾之际;再或是……朝中有变,陛下目光转移之时。再将此事抛出,或可收奇效,一举数得,甚至能牵连更广。”

“示敌以弱,纵敌之恶,待时而动……”萧景琰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光芒。这并非他本性所愿,他受圣贤书教诲,崇尚光明磊落。但如今,他身处悬崖边缘,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他不得不学着用这些他曾经不屑、甚至憎恶的权术阴谋来保护自己,以及身边这些将身家性命都寄托于他的人们。每一次这样的选择,都像是在他原本温良的心性上刻下一道冰冷的划痕。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夜寒的冷冽,仿佛也将他最后的一丝犹豫冻结。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上了属于储君的决断重量:“好。便依你所言。此事,交由你与柳文渊暗中联络操办。务必谨慎,绝不可走漏半点风声。需要什么支持,可直接向孤禀明。”

“奴才遵命。”小林子深深一揖,语气平稳无波,仿佛接下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差事,唯有那微微收紧、骨节泛白的手指,悄然泄露了他内心深处与此事分量同等的郑重。

* * *

就在此时,书房门外廊下,传来极轻微却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小林子耳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一直低垂的眼帘倏地抬起,警惕之色一闪而过,又迅速湮灭在恭顺之下。他立刻直起身,脚步轻捷却无声地快速移到门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警惕喝问:“门外何人?殿下已歇下了。”

门外传来的是侍卫统领赵怀安那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沉稳嗓音:“殿下,是末将。巡夜至此,见书房灯还亮着,特来请示是否需要加派人手守卫?”他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门板,显得有些闷。

萧景琰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小林子。小林子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眼神传递着明确的信息:赵统领虽绝对可信,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知道得越晚越好。萧景琰瞬间领会,扬声道:“不必了,怀安。有你在外巡视,孤很安心。孤再看会儿书便歇了,夜色已深,你也下去休息吧。”

门外的赵怀安似乎迟疑了一下,但很快便恭敬回应:“是。末将告退。殿下也请早些安歇。”那沉稳的脚步声随即响起,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呼啸的风声里。

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却像一滴冰水,骤然滴入萧景琰的心湖,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如今东宫是何等的如履薄冰,一举一动皆在他人耳目之下,片刻不得松懈。他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外面无边的黑暗和潜伏的危机,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力与沉重。

目光重新落回小林子身上,语气不自觉地和缓了些许,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与……怜惜?“你也辛苦了一天,下去歇着吧。这些事……不急在一时,也非一日之功。”他注意到小林子脸上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以及在那宽大宦官衣袍下更显单薄的身形。

小林子却并未立刻领命退下。他犹豫了一下,那双总是冷静沉凝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笨拙的关切。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太子的脸色,然后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用干净油纸仔细包着的小方块,动作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轻轻放在书案的一角,远离那堆重要的文书——那是一块宫里常见的、却也是他偶然记得太子某次无意间提过一句还算喜欢的桂花糕。

“殿下晚膳用得少,夜深了,略进些点心垫一垫也好,免得伤了脾胃。”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刻意保持着一贯的淡漠,说完便立刻低下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理所应当的本分事,转身便要退下,“奴才告退。”

不等萧景琰有任何反应,他已脚步轻捷如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并细心地将门扉轻轻掩好,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萧景琰怔怔地看着那小块突然出现在冰冷书案上的桂花糕,用最普通的油纸包着,却显得格外突兀而……温暖。他的目光又移向那扇已然关紧、将那个清瘦身影彻底隔开的门,心中那股因权谋算计而不断升腾蔓延的冰冷寒意,似乎真的被这一点微不足道、甚至有些笨拙的暖意驱散了些许。

他伸出手,拿起那块尚且微温的糕点,解开油纸,露出里面嫩黄香甜的糕体。他慢慢地送入口中,细腻甜香的味道立刻在舌尖化开,软糯可口。可是,这丝甜意却丝毫化不开他眉宇间越聚越浓的凝重与忧虑。

他知道,从采纳小林子谏言的那一刻起,布局就已经开始了。他脚下的路,不再是单纯的防守与挣扎,而是主动步入了那幽深黑暗、遍布荆棘的权谋迷宫。这条路,一旦踏上,就再也回不了头。每一枚落下的棋子,都可能沾染未来的血污与罪孽。

* * *

而退出门外的小林子,并未立刻沿着熟悉的廊庑回到自己那处偏僻狭窄的住处。

他站在廊下最浓重的阴影里,仿佛本就是阴影的一部分。凛冽的寒风立刻穿透他单薄的官袍,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恍若未觉,只是微微仰起头,望着被高高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一片墨黑只缀着几颗疏朗寒星的夜空,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决绝也一同吸入肺腑。

他的眼神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褪去了所有恭顺与伪装,变得锐利、深沉,闪烁着与年龄绝不相符的冷静与谋算。太子的信任和依赖,是他苦心经营得来的机会,却也是一份无比沉重的负担。他不能有丝毫行差踏错,他必须走得每一步都精准无误,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柳文渊那边,要如何避开所有可能的眼线,建立一条安全稳定的联络渠道?传递消息的方式必须万无一失。芸娘……想到那个名字,他眼神微动。绣坊掌事芸娘,他的同乡旧识,或许,到了该动用这条线的时候了?宫外的消息,需要这样一个可靠且不易引人注意的传递节点。但启用她,也意味着将她卷入风险之中。

还有二皇子那边。秋祭风波和巫蛊之祸接连失手,未能彻底扳倒太子,反而让东宫喘过气来,甚至开始暗中积蓄力量。以萧景宏那般急躁狠辣的性子,下一次的反扑必定会更加凶猛、更加不择手段。他们会从哪个方向攻来?是继续构陷?还是直接针对太子身边的人,比如……自己?亦或是,动用朝堂上的力量,发动更大的舆论攻势?

无数念头、推测、计划、担忧,像无数条暗流在他脑中飞速地盘旋、碰撞、交织,编织成一张细密而危险的网。他既是织网者,也可能成为网中之鱼。

夜色愈深,寒风愈厉。廊下的宫灯在风中疯狂摇曳,将那昏黄的光线扭动得光怪陆离,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扭曲地投在冰冷光滑的石板地上,更显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与寂寥。

他轻轻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甚至隐隐作痛的手指(那是早年冬日服役时留下的旧伤),最终将一切翻腾的思绪强行压下,牢牢锁回心底最深处的密室。他的面部线条重新变得柔和,眼神恢复成一潭不起波澜的静水,背脊微微弓起,整个人的气息收敛得干干净净,重新变回那个沉默寡言、毫不起眼、恭顺木然的小太监模样。

他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像一抹真正的游魂,融入了深宫无边无际的黑暗长廊之中,脚步声轻得完全被呼啸的风声所吞没。

一场始于黑暗、也将长期蛰伏于黑暗中的无声较量,已然悄然拉开了序幕。网已撒下,饵料已投,接下来,便是等待鱼儿游动,等待时机降临。

而下一枚关键的棋子——那条通往宫外的秘密线索,将会如何落下?又是否会顺利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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