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铮那声凄厉的、非人的嘶吼如同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风雪的喧嚣与战场的嘶鸣。哲别正死死拽着他的胳膊，防止他因烙印的剧痛和虚弱栽倒，这声嘶吼震得哲别手臂一麻，惊疑不定地看向他扭曲的面孔：“乌维？！你怎么了？！”
李铮却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身体猛地一软，若不是哲别撑着，已然瘫倒。他胸口那片冰火烙印此刻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单纯的灼痛或冰寒，而是两股狂暴的力量在血肉深处疯狂撕扯、冲撞、爆炸！每一次撕扯都伴随着前世今生无数破碎画面的喷涌：现代都市的霓虹与实验室冰冷的器械；汉人村庄在匈奴马蹄下燃烧的冲天火光；奴隶营里皮鞭撕裂皮肉的脆响；哲别在风雪中递来的半块硬如石头的肉干；还有巴图那双审视的、如同鹰隼般的巨眼……
“啊——！”他无法抑制地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痛嚎，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雪地，指甲几乎要崩断。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皮袍，瞬间又被严寒冻结，带来另一重刺骨的折磨。
混乱的战场上，巴图刚刚一刀劈开最后一头冲近的巨狼头颅，腥臭滚烫的狼血喷溅了他半身。这声异常的痛苦嘶吼穿透了狼群的哀嚎，让他猛地回头。隔着风雪和跳跃的火光，他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雪地里的瘦小身影，正被哲别慌乱地搀扶着，身体剧烈地颤抖抽搐。那双不久前还锐利如鹰隼、洞穿了狼群包抄诡计的眼睛，此刻却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的巨大痛苦？
巴图浓密的眉毛狠狠拧在一起。狼群？不！狼群已被击退，残存的几头正夹着尾巴哀嚎着遁入更深的雪幕。威胁暂时解除。那是什么？烙印的旧伤？他记得哲别提过这小子胸前有古怪的烧伤。但此刻李铮脸上那混合了极致痛苦、恐惧和绝望的神情，绝不仅仅是身体创伤那么简单。
“呜——呜——呜——！”苏合指挥着士兵，吹响了代表狼群退却、解除警报的号角。短促而沉郁的号角声在风雪中回荡，战场上紧绷的气氛稍稍松弛。士兵们喘息着，开始检查伤亡，收拢受惊的马匹。几个被狼爪撕伤的士兵发出压抑的呻吟。奴隶们依旧惊魂未定地挤在一起，如同受惊的羊群。
巴图策马回转，巨大的弯刀还在滴落粘稠的狼血，马蹄踏过狼尸，溅起暗红的雪泥。他径直来到李铮和哲别面前，居高临下，巨大的阴影将两人笼罩。
“怎么回事？”巴图的声音低沉如闷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铜铃般的巨眼锐利地审视着李铮苍白痛苦的脸，“狼群已退！你的伤？”他目光扫过李铮死死捂住胸口的手。
哲别连忙解释：“大人！乌维他……他胸口那个烙印突然发作！痛得厉害！刚才还好好的……”
巴图的目光没有离开李铮的脸。他清晰地看到，李铮在听到“狼群已退”时，身体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反而颤抖得更加剧烈。那双痛苦的眼睛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惊恐？那绝不是对眼前已解除危险的恐惧。
“眼睛……”巴图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你刚才，在看哪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李铮嘶吼前那一刹那目光的凝固方向——并非狼群战场，而是营地侧后方，风雪深处！
李铮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巴图这句话再次刺中了灵魂的伤口。胸口的烙印又是一阵疯狂的灼烧和冰寒交替！他艰难地抬起头，风雪灌进他的喉咙，让他呛咳起来。他竭力想控制住自己，想指向那个方向，想警告……但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那汉人村庄的景象如同鬼魅般烙印在他的视界里，与眼前巴图沾满狼血的狰狞面孔、哲别焦急担忧的眼神、还有周围匈奴士兵粗重的喘息声，形成了地狱般的叠影。他该怎么说？说那边有个汉人的村庄？在这匈奴军队刚刚击退狼群、杀气未消的时刻？说出来会怎样？他不敢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东北方向的暴风雪深处，突然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蹄声沉重而混乱，夹杂着马匹粗重的喘息和骑手惊惶的呼喝。
“是哈尔巴拉！”一个眼尖的士兵指着风雪中几个歪歪斜斜冲出来的黑影喊道。
果然是哈尔巴拉和他带出去的几名探骑！但他们此刻的模样狼狈到了极点。战马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沫，显然在风雪中亡命奔逃了许久。哈尔巴拉本人的皮袍被撕开几道巨大的裂口，露出里面染血的皮甲，脸上也带着几道被风雪冻住的血痕。他身后的探骑更是人人带伤，其中一人的马鞍上横趴着一具同伴的尸体，尸体的后背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巨大爪痕！
“狼！大人！好多狼！”哈尔巴拉几乎是滚下马背，冲到巴图面前，声音嘶哑惊魂未定，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不是小股！是……是狼群！很大的一群！它们……它们像军队一样！有狼王指挥！我们被伏击了！它们从雪沟里冲出来……阿古拉……阿古拉为了断后……”他指着马鞍上的尸体，声音哽咽。
巴图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刚才还在疑惑，以哈尔巴拉的勇猛和经验，探路不该如此迟滞。原来他们遭遇了另一股更大、更狡猾的狼群主力伏击！
“方向？”巴图的声音如同冰碴摩擦。
“东……东南！离这里不远！”哈尔巴拉喘着粗气，“它们……它们被我们惊散了一些，但狼王还在！肯定没走远！它们盯上我们了！这片风雪……对它们是掩护！”
东南！巴图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方向……与李铮刚才痛苦凝视的方向，几乎重合！他猛地转头，再次盯住李铮。这个库图在狼群绕后时发现了致命的偷袭，又在哈尔巴拉遇袭的方向……流露出了那种灵魂撕裂般的痛苦和惊恐？难道……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瞬间掠过巴图心头：这小子不仅能看到风雪里潜藏的狼，难道还能“看到”更远、更隐蔽的东西？某种……让他极度恐惧的东西？这念头太过离奇，但眼前的一切又似乎隐隐指向这个可能。尤其是李铮此刻的状态，痛苦、虚弱，却偏偏在哈尔巴拉提到东南方向狼群主力时，眼神深处似乎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确认和更深的绝望？
“哲别！”巴图不再追问李铮，厉声喝道，“带上他！跟紧队伍！苏合！哈尔巴拉！清点人手，掩埋战死者的尸体！扔掉所有多余辎重！只带必要的食物和箭矢！上马！立刻离开这里！狼群主力随时会卷土重来！目标不变，全速赶往前方谷地扎营！”他的目光扫过李铮，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丝深藏的审视，“看好乌维！他的眼睛……还有用！”
命令如山压下。整个营地如同被鞭子抽打，瞬间爆发出最后的效率。士兵们强忍着疲惫和伤痛，迅速将战死的同伴（包括那个被狼群撕碎的探骑）草草掩埋在厚厚的积雪之下，用石头压住作为标记。几辆沉重的、装载着多余皮货和工具的勒勒车被毫不犹豫地遗弃在雪地里。奴隶们被粗暴地驱赶着，用绳索重新捆住手腕，连成一串。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汗味、马匹的膻味和一种劫后余生却又大难临头的紧张气息。
李铮被哲别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弄上了那匹温顺的母马。剧烈的痛苦和灵魂的震荡让他几乎无法坐稳，只能无力地趴在冰冷粗糙的马鞍上，每一次颠簸都带来烙印处撕裂般的剧痛。哲别解下自己的水囊，小心地凑到他嘴边：“乌维，喝点水！忍一忍！撑住！巴图大人看重你！到了营地就好了！”
冰凉浑浊的水灌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明。李铮费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哲别担忧的脸，越过周围匆忙移动的匈奴士兵和惊恐的奴隶，死死投向风雪弥漫的东南方。那个汉人村庄的轮廓，在漫天狂舞的白色精灵中，如同一个无声的诅咒，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他们……正在朝着那个方向前进！巴图选择的避风谷地，就在那村庄附近！
队伍在巴图的咆哮催促下，如同一条疲惫而狰狞的伤龙，再次开拔。速度比之前更快，带着一种亡命奔逃的仓惶。风雪似乎更大了，狂风吹得人几乎无法呼吸，雪粒像砂石般抽打在脸上。战马喷着浓重的白气，在深雪中奋力跋涉。奴隶们跌跌撞撞，绳索拉扯下，不断有人摔倒，又被粗暴地拖拽起来，留下一串串带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李铮趴在马背上，身体随着马匹的起伏而晃动。烙印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识，带来眩晕和黑暗。但每一次濒临昏厥的边缘，那汉人村庄寂静的轮廓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如同黑暗中冰冷的灯塔，将他强行拉回残酷的现实。他听到风中似乎传来了声音，不是风声，不是狼嚎，而是……隐约的、断断续续的……汉话？是幻觉吗？还是风中裹挟的、来自那个村庄的微弱人声？他无法分辨，只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越攥越紧，冰冷刺骨。
“快！再快！”巴图的咆哮声如同滚雷，在队伍前方炸响。他魁梧的身影在风雪中如同一尊移动的铁塔，巨大的弯刀横在马鞍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白茫茫的混沌。哈尔巴拉和苏合一左一右护卫在他身侧，同样面色凝重，弓已上弦，箭在指尖。
不知奔逃了多久，风雪似乎被两侧逐渐高耸起来的山峦阻挡了一些，能见度略微提升。队伍冲入了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谷地中央地势略高，背靠着一面陡峭的岩壁，形成了一小片天然的避风港。更重要的是，岩壁下方，竟然错落分布着几个浅浅的、像是被废弃的洞穴！虽然不大，但足以容纳部分人马躲避风雪！
“停！”巴图猛地勒住缰绳，巨大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嘶鸣，“下马！苏合！带人占据岩壁上方制高点！弓箭手警戒！哈尔巴拉！带人清理洞穴！奴隶！捆好！扔到背风处！不准乱动！”一连串命令精准而高效。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动作虽然疲惫不堪，却依旧保持着令行禁止的纪律。
李铮被哲别抱下马，安置在一块背风的巨大岩石后面。哲别将一张厚实的、带着浓重膻味的羊毛毡子裹在他身上，又塞给他一小块硬邦邦的肉干。“乌维，坚持住！我们暂时安全了！我去帮哈尔巴拉清理洞穴，你待在这里千万别动！”哲别匆匆交代完，转身跑向岩壁下的洞穴。
暂时的安全？李铮裹紧了毡子，冰冷的身体感受着羊毛粗粝的触感，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他蜷缩在岩石的阴影里，目光透过漫天风雪，死死地投向谷地的入口方向。
就在队伍刚刚冲进来的谷口对面，大约两三百步的距离，隔着被风雪模糊的洼地——他之前惊鸿一瞥看到的景象，此刻在略微好转的视线和这个居高临下的位置，变得无比清晰！
那绝不是幻觉！
几座低矮的土坯房屋，如同被冻僵的土黄色疙瘩，沉默地趴在厚厚的积雪中。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被积雪压得低垂的茅草，垂下的冰凌如同凝固的眼泪。房屋周围，一圈用枯树枝和荆棘勉强扎成的篱笆，此刻大半被积雪掩埋，只露出零星几根倔强的枝条。在几间房屋之间，一小片没有被雪完全覆盖的空地上，隐约可见一个破旧的石磨盘，半截埋在雪里。
一个标准的，小而破败的汉人边民村落！它如此突兀地出现在这片被匈奴铁蹄反复蹂躏的土地上，出现在这支刚刚经历了血腥搏杀、对汉人毫无怜悯可言的匈奴军队的必经之路上！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为李铮的视线短暂地让开了一条通道。他看到了村口那扇歪歪斜斜、用几根破木头钉成的柴扉！他甚至看到了其中一间茅草屋的窗户——那里塞着一块破旧的、灰黑色的麻布，在风雪中无力地飘动了一下！窗户后面……似乎有一双眼睛？一双惊恐的、属于孩子的眼睛？只一瞬，那眼睛便缩了回去，麻布被猛地拉紧！
“不……”李铮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呜咽，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灵魂深处的冰火烙印轰然爆发！极致的冰冷从心脏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那是比西伯利亚寒流更刺骨的绝望；紧接着是焚尽一切的灼热，那是被压抑的愤怒、耻辱和无能为力的痛苦在疯狂燃烧！前世今生，汉家边郡在匈奴马蹄下化为焦土的景象，被掳掠为奴时鞭子落在皮肉上的脆响，还有此刻眼前这如同待宰羔羊般暴露在狼群（真正的狼群和这支匈奴军队）面前的同胞村落……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感，如同熔岩般在他胸中奔涌、冲撞、炸裂！
他猛地低下头，干呕起来，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指甲深深抠进冰冷坚硬的岩石缝隙里，几乎要崩断。泪水混合着融化的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瞬间在脸颊上冻结成刺痛的冰痕。耻辱！巨大的、吞噬灵魂的耻辱！他刚刚用他的“眼睛”，用他前世带来的洞察力，帮助这支匈奴军队避免了狼群的偷袭，保存了他们的力量。而这支力量，现在正盘踞在同胞的家门口！他成了帮凶！一个不折不扣的、双手即将染上同胞鲜血的帮凶！
“库图！乌维！”一个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李铮猛地一震，如同被鞭子抽中。他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巴图那魁梧如山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他面前。风雪吹拂着巴图浓密的胡须和皮帽上的狼尾，他那双铜铃般的巨眼，此刻正锐利如鹰隼，穿透风雪，牢牢地锁定在李铮脸上，似乎要将他灵魂深处那剧烈的挣扎和痛苦都看得一清二楚。巴图的目光，也正顺着李铮刚才凝视的方向，投向了谷口对面那片在风雪中沉默的土黄色阴影。
巴图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压过了风雪的嘶吼：“你刚才看到的……不只是狼群，对吧？那边……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