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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娘不想提。”

盛之意那五个字,像五块冰冷的石头,被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重重砸在木屋沉闷的空气里,瞬间将所有可能的探究和后续话语都堵了回去。她重新闭上眼睛,将头偏向墙壁那边,只留给陆九一个写满抗拒和疲惫的侧影,摆明了拒绝任何交流。

陆九站在窗边,月光透过窗纸,在他斯文却难掩风霜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看着盛之意那副如同受伤后蜷缩起来、用冰冷硬刺对着外界的小兽般的姿态,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没有再追问。有些界限,一旦划下,强行逾越只会适得其反。他只是静静地站了片刻,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木屋,轻轻带上了门。

门轴转动的细微声响消失后,木屋里彻底陷入了沉寂。只有山风穿过林海的呜咽,偶尔从缝隙中钻入,带来一丝夜的寒意。

盛之意并没有睡着。陆九的敏锐和那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让她如同芒刺在背。那个她拼命想要埋葬、却总在梦魇中纠缠不休的“过去”,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凶兽,因为陆九那句不经意的问话,再次显露出了狰狞的轮廓。

她烦躁地翻了个身,动作牵动了脚上的伤,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清醒,也让她更加恼火。这具身体太脆弱了!这点伤,放在前世,她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现在,却成了拖累,成了别人怜悯甚至探究的理由!

还有那个莽夫……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一想到朱霆,心里那股莫名的焦灼和揪心就又冒了出来,搅得她不得安宁。她恨恨地捶了一下身下的床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唔……”隔壁似乎传来了孩子被惊醒的、细微的哼唧声,大概是朱二宝或者朱小宝。

盛之意的动作瞬间僵住,竖起耳朵听了听,隔壁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再想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伤,然后……然后怎么样?带着那三个拖油瓶杀回周家,刨了那老妖婆的祖坟?还是……

纷乱的思绪如同缠绕的藤蔓,让她头痛欲裂。身体的极度疲惫和伤痛最终战胜了精神的焦躁,她再次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没有梦到前世的血腥厮杀,却梦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原。她在荒原上独自行走,赤着脚,踩着锋利的碎石,又冷又痛,看不到尽头。忽然,一个高大温暖的身影出现在前方,挡住了凛冽的风,她下意识地靠过去,那身影转过身,是朱霆,他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伸出了那双布满厚茧的大手……

第二天,天色依旧是阴沉沉的,山坳里雾气弥漫,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盛之意是被脚上换药时那熟悉的、刮骨剜心般的剧痛再次唤醒的。陆九带来的医生手法专业而利落,但清理腐肉和重新上药的过程,依旧是一场酷刑。她死死咬着提前塞进嘴里的布巾,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浸湿了枕头,却硬是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

医生看着她那副狠劲,眼神里也带上了几分敬佩,包扎完毕后,低声嘱咐:“伤口感染控制住了,但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再乱动,否则这只脚就真的废了。”

盛之意虚脱地点了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一整天,她都躺在木屋的床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林虎手下那些汉子们压低声音的交谈、收拾装备的声响,以及隔壁孩子们偶尔的动静。陆九没有再出现,似乎去处理后续事宜了。林虎中间来看过她一次,简单说了下外面的情况——昨天偷袭采石场的,是周家暗中蓄养的一支精锐力量,被陆九带人包了饺子,几乎全军覆没,算是暂时斩断了周家伸向山野的一只爪子,但城里的周家本部,依旧是个庞然大物。

“霆子那边……还没消息。”林虎说这话时,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

盛之意闭着眼睛,没说话,只是搭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等待,成了最磨人的煎熬。

黄昏时分,山雨欲来,天色暗得格外早。木屋里点起了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跃,拉长出摇曳的影子。

盛之意正盯着那跳动的火苗出神,木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负责照顾孩子的年轻女人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熬得稀烂的米粥走了进来。

“盛同志,吃点东西吧,你一天没怎么进食了。”年轻女人将粥碗放在床头的矮凳上,轻声说道。

盛之意没什么胃口,摇了摇头。

年轻女人看着她苍白虚弱的样子,叹了口气,也没有多劝,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刚才……隔壁联系点传来消息,说朱霆同志……好像……好像脱离危险期了……”

盛之意猛地转过头,那双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暗淡的眼睛,瞬间迸发出惊人的亮光,死死盯住那年轻女人:“你说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破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年轻女人被她吓了一跳,连忙点头确认:“是……是刚刚传来的消息,说手术很成功,感染也控制住了,虽然还没醒,但生命体征已经平稳了,算是……算是闯过鬼门关了!”

闯过鬼门关了……

这六个字,像是一道温暖的、带着巨大力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盛之意心头那冻结了许久的、厚重的冰层!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庆幸、后怕、以及某种失而复得般狂喜的情绪,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她心脏最深处轰然涌出,迅速蔓延向四肢百骸!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重新奔流的声音!

那个莽夫……他没死!他真的撑过来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有眼眶不受控制地迅速发热、泛红,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一片。

她猛地别过头,用力闭上眼睛,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的失态。但那剧烈起伏的胸口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她内心是何等的波涛汹涌。

年轻女人看着她的反应,识趣地没有再多说,悄悄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木屋里,再次只剩下盛之意一个人,和那盏跳动的煤油灯。

外面,酝酿了一天的山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木屋的屋顶和窗棂,发出密集而单调的声响。

盛之意就那样保持着偏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鬓角,浸入粗糙的枕头里。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悍勇,所有的冷漠,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冲击得七零八落。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感觉有冰凉的夜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在她被泪水濡湿的脸上,带来一丝寒意,她才猛地回过神。

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依旧激荡的情绪。目光落在床头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米粥上,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端起了碗。

得吃东西。得赶紧好起来。

那个莽夫还等着她去……去算账呢!

她捧着那碗冰冷的粥,小口小口地、机械地往嘴里送着,味同嚼蜡,却强迫自己吞咽下去。

雨声渐密,夜色渐浓。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因为身体太过疲惫,或许是因为心神经历了大起大落,盛之意靠着墙壁,手里还端着空了一半的粥碗,竟迷迷糊糊地再次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片冰冷荒原。但这一次,那个高大温暖的身影没有消失,他就站在那里,背对着她,挡住了所有的风雨。她朝着他走去,越走越近,近到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如同阳光暴晒过土地般的干燥暖意……

现实中,木屋的门,再次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高大却明显有些佝偻、动作迟缓的身影,扶着门框,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般,极其艰难地、一步一顿地挪了进来。

是朱霆!

他显然刚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整个人瘦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左臂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胸前,腰腹间也缠着厚厚的绷带,每移动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呼吸也变得粗重而艰难。

但他还是咬着牙,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难以解释的执念,硬撑着,从那个城外的医疗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一路辗转,回到了这个山坳,找到了这间木屋。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靠坐在床上、手里还端着碗、却已经昏睡过去的盛之意身上。

当看到她那只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依旧肿胀的脚,看到她苍白憔悴、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蹙起的脸庞时,朱霆那双深邃的、因为重伤而显得有些暗淡的眼眸里,瞬间翻涌起滔天的心疼、愧疚和一种深沉到化不开的痛楚。

他一步一步,如同踩在刀尖上,缓慢而坚定地挪到床边。

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样子,牢牢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然后,他极其艰难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支撑着床沿,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境般,缓缓地、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的动作牵扯到腰腹的伤口,一阵剧痛让他闷哼出声,脸色更加苍白,但他硬是忍住了。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泪痕的睡颜,听着她因为伤病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促使他伸出了那只布满厚茧的、微微颤抖的右手。

他没有去碰她的脸,也没有去碰她的伤口。

他只是,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将手臂,从她的背后和墙壁之间的缝隙,缓缓地、环了过去。

然后,他用尽此刻全身残余的、微不足道的力气,将她那因为昏睡而有些歪斜的、单薄而冰凉的身体,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揽入了自己同样伤痕累累、却依旧努力挺直、试图提供一丝依靠和温暖的……怀抱里。

盛之意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身体本能地想要寻找更温暖舒适的姿势。她的脑袋,在他小心翼翼的引导下,无意识地靠在了他唯一还算完好的、宽阔却略显单薄的胸膛上。

他身上的药味、血腥味,混合着一种独属于他的、如同雪后松林般清冽又滚烫的男性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那气息,并不好闻,甚至带着伤病的虚弱。

但不知为何,在睡梦中的盛之意,却仿佛找到了那片冰冷荒原上唯一的热源。她紧绷的身体,在他笨拙却坚定的怀抱里,竟然奇异地、一点点地放松了下来。那一直微微蹙起的眉头,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

她往他怀里更深地蹭了蹭,如同找到了巢穴的倦鸟,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满足般的叹息。

朱霆感受着怀中人那细微的依赖动作,感受着她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胸口的衣料,这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能一拳干翻野猪的东北糙汉,眼眶瞬间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层浓重的湿意。

他低下头,将下巴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淡药味和汗味的发顶,闭上了眼睛。

窗外,山雨敲窗,夜寒如水。

窗内,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两个伤痕累累的人,在历经生死劫难后,于这寂静的黑夜中,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又无比自然的姿势,紧紧依偎在一起。

他那并不算十分温暖、甚至因为失血而有些冰凉的怀抱,在此刻盛之意混沌的感知里,却成了这冰冷世间……

贼拉温暖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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