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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着飘线往雾气里走,脚下的草叶渐渐变得像丝线般纤细,踩上去“沙沙”作响,像踩碎了无数根棉线。那些飘在空中的线越来越密,红的像血,白的像骨,蓝的像忘川渡的水,缠在我们手腕上,竟慢慢勒出细红的印子,像谁在悄悄收紧的绳。)

前方的雾气里浮出片白墙,是座废弃的染坊,木牌上的“锦绣坊”三个字被虫蛀得只剩个“绣”字,牌绳是根褪色的蓝线,风一吹就缠着旁边的线轴打转,发出“吱呀”的呻吟,像纺车在哭。

染坊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些线头,红的白的缠成一团,像堆没收拾的内脏。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染料味涌出来,混着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院里晾着的不是布匹,是无数件绣了一半的衣裳,领口袖口都绣着精致的花纹,可衣襟处却空空荡荡,像被人硬生生挖去了心脏的位置。

“这些衣裳……”林默捂住口鼻,铁锹尖挑开件红袄,上面的金线绣着对鸳鸯,针脚细密得能数清,“针脚和破庙布偶上的一模一样。”

染坊深处传来“哐当”声,像有人打翻了染缸。我们往里走,见正屋的纺车还在转,轮轴上缠着根粗黑线,线的另一头没入墙洞,洞里不断往外淌着黑染料,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映出的影子竟没有头。

纺车旁坐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背对着我们,手里的绣花针飞快地穿梭,绣的却是块黑布,线是血红的,针脚组成的图案看着眼熟——是破庙布偶脖子上的铜钱纹路。

“来了就坐吧。”她的声音像浸了染料,又哑又涩,“我这坊里,缺个绣‘心’的人。”

她转过身的瞬间,我们都倒吸了口凉气——她的胸口空空荡荡,衣襟处绣着块黑布,正是她刚才在绣的那块,而她的眼睛,竟也是用黑线缝上的,针脚歪歪扭扭,像个孩子的手笔。

“绣坊的规矩,”她指了指墙上的木牌,上面用红染料写着字,“‘入坊者,需绣一件衣裳,衣襟处要绣自己的心,绣得越像,越能活着出去’。”

木牌下堆着些绣坏的衣裳,每件的衣襟处都绣得歪歪扭扭,有的像块石头,有的像团乱麻,最上面那件的“心”是用金线绣的,却被人用剪刀戳得千疮百孔,布料里渗着暗红的点,像血。

“这些都是……”狗剩的声音发颤,红绸被风吹得缠上妇人的手腕,竟和她袖口的蓝线绞在了一起。

“都是想活着出去的人。”妇人的绣花针突然加快速度,红线在黑布上绣出个小小的“恨”字,“他们总说自己的心是金的、是银的,可绣出来才知道,不过是块怕疼的软肉。”

她突然抓起件白裙往我怀里塞:“你先来。”白裙的衣襟处留着块空白,旁边放着盘染料,红的像血,黑的像墨,“用真心绣,别骗我,我闻得出来。”

我拿起针,指尖刚碰到布料,就听见细微的“嗡嗡”声,像无数只飞虫在布料里钻——白裙的纤维里,竟嵌着些细小的骨头渣,和破庙布偶里的一模一样。

“这些布……是用人骨磨的?”林默的铁锹劈向旁边的染缸,缸底露出层白粉末,被染料一泡,泛着诡异的荧光。

“不然怎么能绣出真心呢?”妇人笑起来,缝着眼睛的黑线崩开了点,露出底下的空洞,“人骨最记仇,也最记恩,你心里想什么,它都能渗进线里。”

纺车突然“咔哒”停了,墙洞里的黑线不再往外淌,反而开始往回抽,像有谁在里面拽。妇人的脸色变了,抓着我的手往黑布上按:“快绣!它要出来了!”

墙洞深处传来“嘶嘶”声,像蛇在吐信。我们凑过去一看,洞里缠着无数颗人头,头发被纺成线,缠在纺车轴上,每颗头的眼睛都圆睁着,盯着我们手里的针线——是那些绣坏了衣裳的人!

“它是‘线鬼’,”妇人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线,“是我男人变的,他当年说我绣的花不如别家的艳,拿着我的绣品烧了坊子,我……我把他缝进了墙里,用他的骨头磨成线,让他永远陪着我的针……”

她胸口的黑布突然裂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不是心脏,是个小小的线轴,缠着红黑相间的线,轴心上刻着个“绣”字,和木牌上的一样。

“我绣不出自己的心了,”她抓着我的手,把针往白裙上戳,“你们帮我绣一个,就用你们心里最真的东西……”

狗剩突然拽过件红袄,捡起地上的金线就绣,他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用力,绣出的“心”像颗饱满的果子,上面还歪歪扭扭地绣着个小太阳——是他娘教他画的第一个图案。

“这是……”妇人缝着眼睛的黑线开始往下掉,“是孩子的真心……”

林默拿起红线,在白裙上绣出株甘草,叶片上还绣着滴露水,正是药圃里的模样:“这是我心里的念想,能救人的都是好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用黑染料在衣襟处绣出半朵杏花,旁边用红染料绣了半朵桃花,拼在一起正好是朵完整的花——是桃花渡和忘忧镇的模样。

三件衣裳刚绣完,纺车突然倒转,墙洞里的黑线往外狂涌,缠着我们的脚踝就往洞里拖。妇人突然抓起绣花针往自己胸口刺去,线轴“啪”地裂开,飞出无数根彩线,缠住那些黑线,像场绚烂的厮杀。

“你们快走!”她的声音混着线轴转动的“吱呀”声,“我绣了一辈子花,总算能绣一次自己的真心了……”

她胸口的黑布被彩线缝成朵巨大的花,红的像血,蓝的像泪,把墙洞堵得严严实实。纺车的声音越来越慢,最后“哐当”一声散了架,墙洞里的“嘶嘶”声也消失了。

院里晾着的衣裳突然无风自动,衣襟处的空白都被填上了图案,有的是片药圃,有的是条红绸,都往染坊外飘去,像一群被放飞的鸟。

离开染坊时,门楣上的“绣”字突然掉了下来,露出后面的字——“心”。阳光穿过雾气照在上面,竟泛着温暖的光。

灰兔从怀里探出头,嘴里叼着根彩线,是妇人最后绣的那朵花上掉下来的,线的尽头缠着片小小的布,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好”字。

前路的风里,飘着些细碎的布片,绣着和衣裳上一样的图案,往更远处的雾气里飞。林默握紧铁锹,上面沾着的染料在阳光下渐渐变成透明:“下一个地方,该能看见这些布片飞去哪里了吧?”

狗剩把红袄叠好放进包里,红绸缠着他的手腕,和刚才绣的“心”一样暖。他拽着我的手往前跑,红线在风里飘得欢快,像在说:原来真心不用绣得多好看,只要是自己的,就比什么都亮。

(染坊的木门在身后“吱呀”合上,那些飘飞的衣裳突然在半空停住,衣襟处的图案开始渗出微光,像无数盏小灯。我们跟着光往前走,脚下的路渐渐变成了青石板,石板缝里钻出些细小的丝线,缠着我们的鞋跟,引着方向。)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前方雾气散开,露出座爬满青藤的石桥。桥栏上没有雕刻,却缠着密密麻麻的线,红的、绿的、金的,在风里轻轻碰撞,发出“叮咚”的脆响,像无数把小琴在合奏。桥的那头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线引桥”三个字,字缝里嵌着些亮晶晶的东西,细看竟是细碎的水晶——是那些绣坏衣裳的人眼里的泪,被线鬼缠了这么久,倒成了指路的星。

“这些线……在往桥那边跑。”狗剩指着缠在鞋跟的丝线,它们正拼命往桥心拽,力道比刚才在染坊时大了数倍。林默的铁锹往石板上一插,火星溅在丝线上,竟烧出些细小的火苗,可丝线非但没断,反而借着火势变得更亮,像镀了层金。

刚踏上桥,就听见桥底传来“哗哗”的水声,低头一看,桥下不是水,是翻滚的线团,黑的、白的、花的,搅成一锅乱粥,偶尔有只手从线团里伸出来,抓着桥板边缘想往上爬,却被线团又拽了回去。

“是没绣出真心的人。”林默盯着其中一只手,那手上还攥着半截绣花针,“他们的线没和衣裳上的图案合上,就被线鬼拖进了桥底。”

正说着,狗剩身上的红绸突然飘了起来,和桥上的金线缠在一起,往桥那头飞去。他被拽得一个趔趄,手里的红袄掉在地上,衣襟处的“心”形图案突然亮起,把周围的丝线都吸了过来,像块小小的磁石。

“这是……”我捡起红袄,指尖刚碰到那朵“小太阳”,就觉得一股暖流顺着胳膊往上涌——那是狗剩对他娘的念想,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竟能净化桥上线团的戾气。

桥那头的雾气里,慢慢显出座小楼的轮廓,飞檐上挂着无数线轴,每根轴上都缠着种颜色的线,轴心里插着块小木牌,写着人名。最顶楼的窗棂上,飘着块半旧的蓝布衫,衣角绣着朵快褪色的杏花,正是染坊妇人年轻时穿的样式。

“那是‘线娘的望楼’。”林默突然开口,她的铁锹尖不知何时沾了点桥底的黑线,此刻正慢慢变成蓝色,“我奶奶说过,以前绣坊的姑娘要是被线鬼缠了,真心绣出的衣裳会引着她们到望楼,线娘会在楼上收走她们的线,让她们托生成新的线,再去寻该去的人。”

我们跟着红绸和金线往前跑,桥底的线团嘶吼着伸出无数只手,却在碰到红袄的“小太阳”时缩回,像怕被烫着。快到桥头时,那蓝布衫突然从窗棂上飞下来,罩在红袄上,两件衣裳的图案竟慢慢重合——小太阳的光芒融进杏花的纹路里,开出朵带着金边的花。

“是她在护着我们。”狗剩摸着红袄上的新花纹,眼眶有点红,“她绣了一辈子别人的衣裳,最后用自己的布衫,给我们绣了条路。”

望楼的门是用丝线编的,一推就“簌簌”地落线屑,像在下雪。楼里摆满了纺车,每台车上都缠着团发光的线,线尾系着张小纸条,写着“某年某月,绣于桃花渡”“某年某月,绣于忘忧镇”。最中间的纺车上,缠着团红蓝相间的线,线轴上的木牌写着染坊妇人的名字,旁边放着枚银簪,簪头镶着块碎玻璃,像她当年没舍得买的宝石。

“这些是……”

“是真心绣成的线。”个苍老的声音从楼梯传来,我们抬头一看,楼梯上坐着个老婆婆,手里拿着根钩针,正把红袄上的线往纺车上缠,“线娘走了,就由我来收这些线。”她的眼睛是用两颗珍珠做的,转动时闪着温润的光,“你们绣的‘心’,比金子还亮,能让桥底的线团安分百年了。”

她拿起那枚银簪,往红蓝线上一插,线团突然炸开,变成无数只彩蝶,往窗外飞去,每只蝶翅上都带着个小小的图案——有甘草,有桃花,还有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

“它们要去该去的地方了。”老婆婆笑着把红袄递回来,上面的花纹已经定了型,摸起来像真的绸缎,“线鬼不是恶鬼,只是困在执念里的可怜人,你们的真心解了它们的缠,也算积了大功德。”

离开望楼时,桥底的线团已经安静下来,那些伸出的手慢慢缩回,线团里渗出淡淡的光,像星星在眨眼睛。老婆婆站在楼门口挥手,她的身影渐渐和望楼融在一起,变成根巨大的线轴,缠起漫天的彩线,往天边转去。

狗剩把红袄抱在怀里,红绸缠着他的手腕,和线轴转出的光缠成一团。林默的铁锹上,那点蓝色变成了朵小小的杏花,风吹过时,竟散出染坊里那股淡淡的染料香。

前路的雾气里,隐约有纺车的声音传来,比染坊的更轻快,像在织一首没听过的歌。我摸了摸怀里的红袄,衣襟处的“心”还在发烫——原来真心从不是绣给别人看的,是绣给自己心里的光,这光亮了,连恶鬼都能被照得温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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