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的脸色,瞬间从铁青转为煞白,又从煞白涨成了猪肝色。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一半冲上了天灵盖,一半冻成了冰坨子。
他为了肃清吏治,剥皮实草,凌迟处死,什么酷刑没用过?
他就是要让全天下的官都记住了,吃百姓的饭,就得给百姓办事!谁敢伸手,就剁了谁的爪子!
可现在,先生这个“故事”里,一巴掌就扇在了他的脸上。
火辣辣的疼。
故事告诉他,他最疼爱、最寄予厚望、恨不得拿命去换的儿子们,将来成为藩王后,就会变成他最恨、最想千刀万剐的那种人!
这比说他朱元璋自己将来会变成昏君,还要让他难以接受!
这不只是打脸。
这是在刨他的心啊!
(不可能!咱的儿子,咱不只亲自教导,还请了当世的大儒!老二老四虽然顽劣,但心眼不坏!老三更是个机灵鬼!他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草菅人命?!)
他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李去疾,嘴唇哆嗦着,刚要开口。
他要问!
他要问个清楚!
故事里那些混账王八蛋,到底是做了那些坏事!怎么做的坏事!
他要从细节里,找到一丝一毫的破绽,来证明先生这个故事,是编的!是胡说的!
然而,就在他那句“先生,你给咱说清楚!”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
李去疾没有看向他,而是看着烤炉的方向,忽然站起来了。
随即,李去疾脸上带着一种丰收般的喜悦,拍了拍手,笑呵呵的表情,正好打破了院子里那刚要凝固成实体的死寂。
“哎呀,光顾着聊天了!”
“来来来!新鲜出炉的月饼!第一炉烤好了,火候刚刚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戴上厚厚的手套,从旁边那个简易的烤炉里,端出了一盘金灿灿、香喷喷的月饼。
一股混杂着坚果、面皮和蜜糖的焦香,蛮不讲理地冲进了所有人的鼻腔。
这香味,搁在平时,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
可现在,这股浓郁的香味,却像一个轻飘飘的巴掌,把朱元璋一家人,从刚才那种毛骨悚然的惊惧中,硬生生给扇了出来。
不疼,只是有点懵。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沉入了地平线。
天,黑了。
只是今晚的月色分外明亮,皎洁的月光洒满小院,如同铺了一层银霜,加上烤炉里跳动的火光,倒也不觉得昏暗。
“快快快,都别愣着了!”李去疾热情得像个过年非要给人塞红包的亲戚,手脚麻利地用小刀把几个滚烫的个月饼,分装发到几个盘子里,然后把盘子塞到每个人手里。
“马大叔,马大婶,尝尝!刚出炉的月饼,外皮最是酥脆,里面的馅儿还是热乎乎、软绵绵的,口感最好!”
“这要是凉了,味道可就大打折扣,不太好吃了!”
他把最多的一盘,递到了朱元璋的面前。
朱元璋有些僵硬地接过,低头,看着盘子里那块还冒着热气的、金黄油亮的月饼。
他没吃。
他哪里还有半分心思吃月饼?
他满脑子都是“藩王”、“草菅人命”、“状纸堆成山”。
他甚至有点怕。
怕自己再问下去,会从先生的嘴里,听到更多、更具体、更让他肝胆俱裂的内容。
就像一个怀疑自己得了绝症的人,拿着诊断书,却迟迟不敢翻开最后一页。
那种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已知的抗拒,交织在一起,几乎要把他这个铁打的汉子给压垮了。
旁边的马皇后,也是神色凝重。
她看了一眼丈夫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又看了看几个明显被吓住的儿子,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自己那盘月饼上。
她默默地端起盘子,轻轻吹气,咬了一口。
李去疾分完月饼,自己也美滋滋地拿起一块月饼,吹了吹,咬了一大口。
“唔……不错不错!今年的考得很好,够香!”他吃得心满意足,一脸陶醉。
他知道自己说出来的东西肯定会惊到马大叔一家,所以也没再多说,而是让他们先自己消化一下。
而朱家这边,则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朱标静静地坐在一旁,他没有像父皇那样失态,也没有像弟弟们那样惊慌。
他冷静地观察着一切。
他跟在大哥身边三年,知道大哥的性子,大哥不是那种喜欢危言耸听的人。
但他这次说的“故事”,更像是一种基于人性的推演,一种未来的“可能性”,而非板上钉钉的“宿命”。
就像大哥之前说的,一个人的天命,并非不可更改。
朱标的眼神,缓缓扫过自己的几个弟弟。
他看着几个面色发白、坐立不安的弟弟,心中下了一个决心。
父皇或许会因为亲情而心软。
但自己,作为未来的储君,作为他们的大哥,绝不能!
将来,一定要好好约束这几个弟弟,绝不能让他们走上故事里那条草菅人命的邪路!
马皇后的心中,同样充满了疑惑。
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儿子们。
老二朱樉,性子是烈了点,像头小炮仗,一点就着,但为人仗义,没什么坏心眼。
老三朱棡,心思细密,有点小九九,但也懂得分寸。
老四朱棣,更是从小就表现出不同寻常的沉稳和志向。
至于老五朱橚,更是个善良到有些木讷的孩子。
让他们去“草菅人命”?
马皇后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她坚信自己的孩子,本性纯良,又有名师教导,怎么会堕落至此?
可先生的话,又言之凿凿,不像无的放矢。
这其中,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另一边,朱樉和朱棡两个年纪稍长的,正凑在一起,用气声低语。
他们俩一人手里捏着一块月饼,月饼的热度,却暖不了他们冰凉的手心。
“二哥,先生说的……不会就是咱们吧?”朱棡压低了声音,脸上写满了不安。
朱樉眉头紧锁,嘴硬道:“胡说!我怎么可能干那种事!老子将来就算当了藩王,那也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怎么可能欺负老百姓?我最烦的就是那种狗官了!!”
“可……可先生是神仙啊……”
“先生……先生也有可能犯错啊!”朱樉梗着脖子,但声音里明显底气不足,
“再说了,先生说的是‘一些’儿子,又没说‘全部’!咱们还有好几个弟弟,未来肯定还有更多,凭什么是咱们?说不定是老四!对,肯定是老四,他从小鬼点子就多!”
不远处的朱棣,正紧张地竖着耳朵偷听,冷不丁听到二哥甩锅,刚要咽下一口月饼,顿时被呛得咳嗽几声,手里刚咬一口的月饼“啪嗒”一声掉回了盘子里。
他委屈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五弟朱橚,发现朱橚也是一脸惊恐,显然也被这紧张的气氛和哥哥们的对话吓坏了。
这种悬而未决的审判,比直接定罪还要折磨人。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这种煎熬,对于朱元璋这种掌控欲极强的人来说,是折磨。
但他塔城府极深,耐着性子思考着。
而有个人,他的耐心,已经彻底告罄了。
是朱樉。
他性格本就火爆,最是受不了这种磨磨唧唧、猜来猜去的氛围。
是黑是白,你给个痛快话!
是杀是剐,你划个道儿出来!
这么吊着,算怎么回事?
朱樉不顾现场那凝重到诡异的气氛,更不顾父皇那充满警告的眼色。
他把盘子放到一边,猛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刹那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只见朱樉涨红了脸,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朝着李去疾,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吼了出来:
“先生!”
“你那故事里,做坏事的藩王,到底是哪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