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唐胡激
大和年间的长安,春深时朱雀大街的柳絮能飘到曲江池边,沾在赴考士子的青衫上。胡激便是那年最惹眼的一位——他是前岭南节度使胡诞的幼子,自幼饱读诗书,眉目间带着岭南山水养出的清俊,更兼性情温厚,待人赤诚。
这一年的科举,主考官是宰相贾餗。贾公素来爱才,见胡激的文章立意高远、笔力遒劲,当即点为进士及第。放榜那日,胡激捧着烫金榜单,在曲江宴上与同窗举杯,春风得意里全是对未来的憧憬。谁也没料到,这场荣耀的盛宴,竟成了他人生最后的高光。
彼时的大唐,早已不是贞观盛世的模样。宦官专权,朝堂暗流涌动,太和九年的深秋,“甘露之变”骤然爆发。禁军在宦官仇士良的指使下,以搜捕“谋反者”为名,在京城大肆抓捕,一时间人心惶惶,街面上行人绝迹,唯有禁军马蹄声踏碎暮色。
宰相贾餗成了头号追捕目标,仇士良的爪牙遍布长安。禁军中有个牙校,姓赵,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他早听闻胡家在岭南经营多年,家底殷实,又知晓胡激是贾餗录取的进士,便动了邪念。他揣着满心贪念,匆匆跑到仇士良面前,躬身献媚:“大将军,贾餗狡猾得很,说不定藏在胡激府中!那胡家富可敌国,若能搜到贾餗,既除了逆党,又能抄没其家产,实乃两全其美!”
仇士良正因搜捕无果而暴怒,闻言二话不说,当即下令:“带三百士卒,抄了胡府!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那日黄昏,胡府正准备晚膳,胡激还在书房整理圣贤书。忽然,府门被撞开,禁军士卒如狼似虎地闯了进来,翻箱倒柜,器物碎裂声、呵斥声此起彼伏。胡激又惊又怒,上前阻拦:“诸位军爷,我与贾相公只是考官与门生之谊,从未藏过任何人!你们怎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赵牙校提着钢刀,冷笑一声:“是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大将军说了算!搜不到贾餗,就拿你是问!”士卒们折腾了半个时辰,别说贾餗,连半个可疑人影都没找到。赵牙校见状,眼珠一转,喝令士卒:“把胡激绑了!大将军要亲自审问!”
胡激被推搡着带到仇士良面前,他昂首挺胸,高声辩解:“我胡家世代忠良,父亲镇守岭南,护一方平安,我凭真才实学考取进士,从未参与任何谋逆之事!你等仅凭一面之词便污蔑忠良,就不怕遭天谴吗?”
仇士良早已被权力冲昏头脑,哪里听得进辩解。他瞥了眼身旁垂涎胡家家产的赵牙校,冷冷道:“多说无益!敢与逆党勾结,便是死罪!”当即下令,将胡激押到禁军辕门外斩首,随后便派人抄没了胡家全部家产,金银珠宝、良田宅院,尽入仇士良与赵牙校囊中。
远在河东郡的胡湘,是胡激的亲弟弟。他得知兄长中进士的消息,还在为他欢喜,却不知长安已发生如此惨剧。出事那日,胡湘家的老僮在后院劈柴,忽然瞥见墙角站着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绿袍——正是兄长赴考时最爱穿的那件,可脖颈处空空如也,身上沾满了暗红的血,顺着衣摆滴落在青石板上,看得老僮魂飞魄散,尖叫着瘫倒在地。
胡湘闻声赶来,却什么也没看见,只当老僮老眼昏花,受了惊吓。可没过几日,一封来自长安的急信送到了他手中,信中详述了兄长被害、家产被抄的经过,而兄长遇害的日子,恰好就是老僮见到异象的那天。胡湘捧着信,泪如雨下,他终于明白,那不是幻觉,是兄长含冤而死的魂魄,跨越千里来与他诀别。
时光流转,几年后,仇士良的权势达到顶峰,他把持朝政,肆意妄为,聚敛的财富不计其数。可多行不义必自毙,晚年的他失了皇帝的信任,被削去权势,遣返故里。不久后,朝廷查抄其家产,发现他多年来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罪证,下令没收全部财产,子孙后代也因他的罪孽而流离失所。那个诬告胡激的赵牙校,也因分赃不均与人结怨,最终被人揭发罪行,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胡激的冤屈,终究以另一种方式得以昭雪。那些曾经沾满鲜血的财富,没能给仇士良和赵牙校带来长久的富贵,反而成了引他们走向毁灭的毒药。
人生在世,总有欲望如杂草般滋生,总有捷径似幻影般诱惑。可贪婪是一把双刃剑,伤人终伤己,权势是一阵过眼风,得意难长久。胡激的遭遇令人扼腕,但仇士良等人的结局也印证了:天道昭彰,善恶之报,从来不会缺席。善良或许会一时蒙尘,忠直或许会遭遇不公,但坚守本心、行得正坐得端,终会被时光善待。那些妄图以不义之财换取富贵、以他人性命铺就坦途的人,终究会被自己种下的恶因,结出的恶果反噬。
人间正道是沧桑,唯有心存善念、行光明事,方能行稳致远,不负此生。
2、秦匡谋
咸通十四年的风,带着黔南边境的瘴气,吹到江陵时仍裹着几分仓皇。这一年,南蛮部族大举入侵,黔南境内烽火连天,廉使秦匡谋率领守军苦战月余,终究难敌蛮寇数十万之众——粮草耗尽,援兵未至,城池摇摇欲坠。为保残余军民性命,秦匡谋无奈之下,只得率部弃城突围,一路辗转奔往江陵,投奔时任荆南节度使的太傅汾国公杜悰。
秦匡谋一身征尘,铠甲上还沾着血迹与硝烟,匆匆整理衣冠后便前往节度使府谒见。谁料刚踏入厅堂,便见杜悰端坐于上,面色阴沉如铁。他躬身行礼,尚未开口,杜悰已拍案而起,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见本帅竟不行趋庭之礼,眼中还有尊卑吗?”
秦匡谋一愣,连忙解释:“大帅息怒,末将一路奔逃,狼狈不堪,虽急于求见,却未曾失礼。只是军情紧急,未能周全准备,还望大帅海涵。”
杜悰却不依不饶,拂袖而去,转头便派属吏前去斥责:“你本是凤翔人氏,本帅曾两度镇守凤翔,算得上你的父母官。如今你归来,却不认桑梓故主,这般无礼,岂有此理!”
秦匡谋听闻这话,心中满是委屈与无奈,只得派人回禀:“末将家世虽在岐下(凤翔古称),但自幼便离开故土,漂泊四方。当年太傅镇守凤翔时,末将已然身负皇命,担任州郡长官,实在未曾有机会在您麾下效力。如今我投奔荆南,若硬说凤翔是桑梓故地而妄行趋庭之礼,恐怕不合朝廷仪制,还请太傅明察。”
这番有理有据的辩解,非但没能平息杜悰的怒火,反而让他觉得秦匡谋桀骜不驯,不给自己面子。杜悰本就心胸狭隘,又素来倚仗自己是国公元勋,行事专断,当下便下令将秦匡谋捆绑起来,随即提笔给宰相韦保衡写了一封密函:“秦匡谋身为黔南廉使,却擅弃城辞,不能为国尽忠死节,如此不忠不义之徒,恳请朝廷准许臣将其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韦保衡与杜悰素有旧恩,又深知杜悰是当朝重臣,深得皇帝信任,不敢忤逆他的意愿。于是便上奏朝廷,称杜悰老成持重,所奏之事合情合理,请求准许杜悰全权处置秦匡谋。圣旨很快下达,准了杜悰所请。
行刑那日,江陵城的街市被围得水泄不通,观者摩肩接踵。秦匡谋被押赴刑场,神色平静却难掩悲愤。他望着前来送行的儿子,眼中含泪却语气坚定:“为父今日之死,实在是天大的冤枉!蛮寇来势汹汹,兵力远超我军数倍,我坚守城池直至弹尽粮绝,弃城是为保全军民性命,绝非贪生怕死、擅离职守。如今申诉无门,唯有叮嘱你,待会儿多烧些纸墨给我,我到了九泉之下,也要向冥司申诉,洗清这千古冤屈!”
儿子泣不成声,围观的百姓也纷纷叹息。有人曾听闻秦匡谋在黔南的功绩,知晓他勤政爱民、作战勇猛,如今见他蒙冤受死,无不扼腕。刽子手挥刀之际,天空忽然阴云密布,一阵狂风卷起沙尘,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桩冤案鸣不平。
杜悰自以为处置了“不忠之臣”,殊不知自己仅凭私怨便草菅人命,早已埋下了祸根。几年后,韦保衡因专权纳贿被弹劾,罢相贬谪,病死途中。而杜悰也因晚年居功自傲、行事跋扈,引起了皇帝的不满,被削去实权,召回京城闲置。临终前,他时常夜不能寐,总梦见秦匡谋身着血衣向他索命,最终在惶恐不安中病逝。他死后不久,家中便因牵涉旧案被查抄,子孙流离失所。
秦匡谋的冤屈,虽未能在生前昭雪,却在岁月流转中得以印证。那些仅凭权势便肆意妄为、践踏公正的人,终究逃不过因果循环。杜悰因一时私怒,冤杀忠良,看似维护了自己的权威,实则违背了天道人心,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韦保衡因私恩徇私枉法,也未能长久富贵。
人生在世,权力是一把双刃剑,可安邦定国,亦可祸国殃民;恩怨是一场迷魂局,可铭记感恩,亦可滋生祸端。秦匡谋的遭遇令人唏嘘,但他坚守本心、为国为民的赤诚,却未曾因冤屈而蒙尘。而杜悰等人的结局也警示世人:公正从来不是权势可以左右的,公道自在人心,善恶终有报应。
为人者,当以公心待人,以正道行事,莫因私怨而废公义,莫因权势而失本心。唯有坚守公正、心存敬畏,方能行稳致远,不负天地良心。
3、韦判官
唐时博陵人崔应,出任扶沟县令。他为官勤勉,口碑颇佳,只是性子里多了几分迷信,总盼着能得神明庇佑,让仕途更顺些。
一日正午,县衙里静悄悄的,崔应正独坐书房批阅公文,忽有老役前来禀报,说门外有位白发老者求见,自称能通鬼神。崔应本就对此类事好奇,当即宣他进来。老者身着粗布衣裳,眼神却清亮异常,拱手说道:“大人,冥司韦判官今日要来拜谒,还望您备下香案,屏退左右,以厚礼相待,不可怠慢。”
崔应又惊又喜,连忙依言吩咐下去,撤了侍从,在厅堂摆上香烛果品。老者出门迎候片刻,回来躬身道:“韦判官已至庭前。”崔应抬眼望去,只见庭院中似有一道虚影,虽看不清形貌,却透着一股威严之气。
“扶沟令崔应接旨。”虚影开口,声音沉稳如钟,“吾乃冥司判官韦思穆,闻你有才,今日特来相托一事。”崔应连忙拱手答拜:“神明降临,是下官之幸。若有差遣,下官万死不辞,还请判官明示。”
韦思穆道:“吾有一子名唤文卿,在世时略有贪墨,虽赃物未曾私用,却多年未曾申报,按冥司律法当受严刑。吾知你与冥司略有缘分,愿你日后若遇相关卷宗,稍作周全,救他一命。吾必保你仕途顺遂,官运亨通。”崔应一心想要求福,当即满口答应。韦思穆道谢后,虚影渐渐消散,老者也随之离去。
过了半年,崔应升任,手下有位巡官李擅、滑地纠察朱程、兵曹贾均等人共事。一日,衙门接到一桩旧案复核,涉案之人正是韦文卿。卷宗显示,文卿曾任小吏,任职期间曾经手一笔官银,虽未中饱私囊,却因疏忽多年未曾上报核销,按律当以重罪论处。
崔应见状,想起当初韦思穆的嘱托,心中犯了难。他召来幕僚商议,有属吏直言:“大人,赃物虽非他私用,但失于申报,罪责难逃。穷达自有天命,鬼神岂能随意更改律法?若为讨好神明而徇私枉法,这是自陷囹圄而求虚名福报,万万不可啊!”
可崔应被“仕途顺遂”的许诺迷了心窍,终究没听劝,反而下令将文卿拘押,打算找个由头从轻发落。文卿自知罪责难逃,早就在衣带间藏了毒药,想寻机自尽。可每次伸手去摸,毒药都莫名消失,搜遍全身也找不到,只当是天意如此。
待到判决之日,崔应正要开口为文卿开脱,韦思穆的虚影突然出现在文卿面前,怒声斥责:“无信之人!崔应违背承诺,害你受此劫难,也毁了吾的清誉。吾已上告天帝,天帝震怒,夺了崔应的官禄,吾一族也因干预阳间律法而遭灭顶之灾!”
文卿匍匐在地,痛哭流涕,叩拜不止。话音刚落,韦思穆的虚影便消失了,而他藏在衣带间的毒药,竟赫然出现。文卿拿起毒药,仰首服下,当场气绝。
崔应见状,如遭雷击,这才幡然醒悟。他本想讨好神明,却不料违背律法的承诺,终究换不来福报,反而害了文卿性命,也毁了自己的前程。他追悔莫及,当即下令厚葬文卿,自己身着缟素,亲自为其送葬,以此赎罪。
可灾祸并未就此停歇。不久后,朝廷核查旧案,发现崔应曾意图徇私枉法,加之韦思穆所言“夺其官禄”的天意显应,崔应被削去官职,连同当初附和他的李擅、朱程、贾均等人,都受到了应有的惩处。后来虽有人念及他往日政绩,举荐他复官为殿中省官员,可他心中始终怀着愧疚,再无往日意气。
有人从邯郸带来一位名叫金闺的美人献给崔应,他虽纳了美人,却终日被悔恨缠绕,再也不复当初的贪念与妄想。
这个故事终究告诉我们,世间最可靠的“福报”,从不是神明的私相授受,而是坚守律法的公正与本心的清明。承诺若违背道义,便是裹着蜜糖的毒药;迷信若凌驾于规则,终将引火烧身。所谓天命,不过是善恶有报的必然;所谓顺遂,从来都藏在“不欺暗室、不徇私情”的坚守里。唯有行得端、坐得正,以法度为尺,以良心为秤,方能行稳致远,无惧因果轮回。
4、杨收
晚唐的风,总带着几分萧瑟。彼时朝政昏暗,宦官专权,忠良难容,曾任宰相的杨收,便是这乱世中的一抹悲色——他因刚正不阿,得罪了军容使杨玄价,遭其罗织罪名诬陷,最终被贬谪岭外,含冤而死。消息传开时,朝野上下虽有惋惜,却无人敢公然为他发声,唯有南海节度使郑愚尚书,想起与杨收昔日同朝为官的情谊,暗自唏嘘不已。
这日,郑愚正在节度使府处理公务,忽闻宾司匆匆来报,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尚书大人,客次有位客人求见,自称……自称前宰相杨收。”
郑愚猛地起身,惊得案上的笔墨都晃出了墨痕。杨收已死在岭外的消息早已传遍天下,怎会突然出现在南海?他心中又惊又疑,却还是沉声道:“快,请他进来。”
片刻后,一道身影缓步走入厅堂。那人身着昔日的宰相官袍,虽面色苍白,却依旧身姿挺拔,正是杨收的模样。郑愚上前半步,迟疑着开口:“杨相公?你……”
“郑尚书别来无恙。”杨收拱手行礼,声音平静却难掩眼底的悲愤,“我并非阳间之人,而是含冤而死的魂魄。当日被杨玄价那奸人诬陷,遭贬遇害,心中怨气难平。幸得上天垂怜,感念我一生为官清廉、忠心报国,特许我统领阴兵复仇。今日前来,是想托尚书帮我两件事:一是备下酒馔,犒劳随我出征的阴兵;二是借十万缗钱,用作军需。”
郑愚听得心惊肉跳,却也深知杨收的为人,知晓他绝非虚妄之言。他沉吟片刻,面露难色:“杨相公蒙冤,我本该鼎力相助。只是军府事务繁杂,十万缗铜钱数额巨大,一时难以凑齐,能否容我减半奉上?”
杨收闻言,缓缓摇头:“尚书误会了。我所求并非阳间铜钱,而是祭祀用的素钱。烧化之时,切记不要让纸钱落地,如此阴兵方能取用。”
郑愚这才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应允:“若只是素钱,我定然照办,绝不怠慢。”
杨收深深作揖:“多谢尚书仗义相助。此恩我铭记在心,待复仇之后,必有回响。”说罢,他身形微微一晃,从容长揖,竟在郑愚眼前渐渐消散,只留下一缕淡淡的檀香,仿佛从未出现过。
郑愚不敢耽搁,当即下令手下在北郊空地搭建祭坛,备齐牛羊酒馔,又准备了数万贯素钱。当晚夜色如墨,北郊寒风萧瑟,祭坛上烛火摇曳,祭品整齐排列。郑愚亲自到场,指挥仆从将素钱分批烧化,口中默念:“杨相公,愿你早日报仇雪恨,沉冤得雪。”火光冲天,素钱化作灰烬,随着夜风飘向远方,仿佛真的能送达阴兵手中。
此事过后不久,杨收的侄子杨岩正在寿阳县任职。一日午后,他因公外出,行至郊外时,忽然望见远处大道上,有一人乘白马疾驰而来。那人身着朱红官袍,腰间挎着朱弓,箭囊里插着彤红箭矢,正是他已故的叔父杨收。马旁还有几位身着朱衣的天吏,手持仪仗,神情肃穆。
杨岩又惊又喜,连忙上前跪拜:“叔父!您……您这是要往何处去?”
杨收勒住马缰,低头看向他,眼神锐利如刀:“我奉上天之命,前去诛杀杨玄价。那奸人诬陷忠良,罪该万死。我这一箭射去,他必死无疑,以偿我当日之冤!”说罢,他扬鞭一挥,白马嘶鸣一声,载着他与朱衣天吏绝尘而去,转瞬消失在天际。
杨岩愣在原地,心中又悲又愤,既为叔父的遭遇难过,也为即将到来的正义感到畅快。不出三日,长安便传来消息:军容使杨玄价突然暴病身亡,死时面色狰狞,仿佛遭受了极大的惊吓,太医诊治许久,也查不出病因。朝野上下无不称奇,唯有知晓内情的郑愚与杨岩明白,这是杨收的冤魂复仇,是天道昭彰的结果。
后来,蜀地有位名叫毛文锡的文人,其先祖曾担任潮州刺史,当年也曾追随郑愚共事。毛文锡听先祖讲述了这段往事,感慨不已,将其记录下来,流传后世。而郑愚因相助杨收复仇,后来官运亨通,一生清廉,深受百姓爱戴,世人都说,这是他行善积德的福报。
杨收的故事,终究是一曲正义的挽歌。他一生忠良,却遭奸人所害,看似结局悲凉,却因上天有眼、公道不灭,最终得以沉冤昭雪,恶人伏法。这世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恶,也没有逃脱惩罚的罪孽。奸人或许能凭借权势一时得意,却终会被自己种下的恶因反噬;忠良纵然遭遇不公,其赤诚之心与坚守的正道,也终将被时光铭记,被天道眷顾。
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风雨与不公,但请相信,正义或许会迟到,却绝不会缺席。坚守本心,行得端、坐得正,纵然历经坎坷,也终将迎来柳暗花明;而那些作恶多端、陷害忠良之人,纵能得意一时,也终将在因果轮回中,付出应有的代价。天道酬善,善恶有报,这便是人间最朴素也最坚定的真理。
5、宋柔
晚唐中和辛丑年,天下早已不复盛唐气象。黄巾余党仍在三辅之地流窜,僖宗皇帝避乱岷蜀,朝堂风雨飘摇。为平定叛乱,朝廷下诏命丞相晋国公王铎为诸道行营都统,执掌兵权,自三峡顺流而下,坐镇南燕,节制东方诸侯;又命军容使西门季玄为都监,协理军务。
这年秋七月,王铎率军抵达滑州,西门季玄则率部屯驻临汝。临汝地处兵家要道,连年战乱早已让邮驿馆舍化为焦土,西门季玄只得将营寨安在龙兴北禅院。禅院西廊的小院,分给了都监麾下的都押衙何群居住。
何群本是滑州本地人,祖上世代在本地军中担任要职,可他自幼性情凶险,行事乖张,连亲友都对他避之不及。后来他弃家西奔长安,靠着钻营奉承,竟得了宦官赏识,被西门季玄纳入麾下。此番随军出征,更是被提拔为元从都押衙,军中大小事务,西门季玄多交由他处置。一朝得势,何群便愈发骄纵狂妄,将手下将士视作草芥,动辄打骂呵斥,人人敢怒而不敢言。
一日,汝州监军使董弘贽有要事禀报都监,便派孔目官宋柔捧着文书,前往龙兴北禅院拜见西门季玄。宋柔为人谨慎,捧着文书快步穿过禅院,刚走到西廊小院门口,正欲往里通报,却见何群斜倚在胡床上,跷着二郎腿,正指使部下擦拭兵器。
宋柔深知何群跋扈,本想上前见礼,可转念一想自己是奉监军之命面见都监,按规制无需先向押衙行礼,便低头快步想从一旁绕过。谁知这举动竟触怒了何群。
“竖子无礼!”何群猛地拍案而起,厉声呵斥,“见了本押衙,竟敢不躬身行礼,眼里还有尊卑吗?”话音未落,他便喝令身旁几名士卒:“把他给我揪进来,好好教训一顿!”
士卒们早已习惯了何群的专横,当即一拥而上,将宋柔死死按住。宋柔又惊又怒,高声辩解:“我奉董监军之命面见都监,有公务在身,并非有意冒犯押衙!”何群哪里听得进去,冷笑一声:“公务?在这禅院里,本押衙的话就是规矩!”说着,他亲自上前,夺过宋柔手中的文书扔在地上,抬脚便踹。士卒们也跟着拳打脚踢,宋柔被打得鼻青脸肿,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
打够了,何群才喘着气停下,盯着宋柔恶狠狠地说:“今日便饶你一条狗命,若敢在外张扬,定将你碎尸万段!”宋柔忍着剧痛,挣扎着爬起来,捡起文书,踉跄着就要离去。可何群突然心生歹念:这宋柔若将此事告知董弘贽或都监,自己岂不是要受责罚?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诬陷他图谋不轨。
就在这时,都虞侯听闻院内喧哗,带着几名亲兵赶来查看。何群见有人来,立刻换了副嘴脸,指着正要出门的宋柔大喊:“都虞侯快来!这宋柔身怀异心,方才竟想闯入院中行刺,被我当场拿下!”宋柔又气又急,刚要分辩,却因伤势过重,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
都虞侯见状,脸色骤变。眼下军情紧急,若真有刺客混入,非同小可。他正要下令将宋柔捆绑起来,何群却突然拉住他,压低声音道:“都虞侯息怒,这小子怕是疟疾发作,一时糊涂才闯了进来,并非刺客。方才他已经趁乱逃出去了,咱们还是别声张,免得惊扰了都监。”都虞侯虽有疑虑,但何群是都监亲信,也只得作罢,下令加强戒备后便带人离去。
待都虞侯走远,何群的心却怦怦直跳。他知道宋柔为人正直,醒来后定然会揭发自己,到时候西门季玄追责下来,自己怕是性命难保。“事不宜迟,只能逃了!”何群当机立断,召集了自己的心腹部下,包括亲兵思礼等人,沉声道:“如今事发,都监定然不会饶过我们,不如连夜逃走,另寻出路!”
心腹们本就对何群又惧又怨,可事到如今,也只得听从他的命令。当晚,何群带着一行人,趁着夜色,斩杀东门守关士卒,仓皇出逃。可逃了不过六十里地,何群便没了主意,心神不宁,不知该往何处去。手下的人见他毫无谋划,渐渐没了信心,三三两两地偷偷溜走,到最后,只剩下思礼等寥寥数人。
众人疲惫不堪,在一处水边歇息。远处隐隐传来严整的鼓声,那是临汝城外仆射陂东北隅的军营鼓声。思礼看着身旁焦躁不安的何群,又想起他平日的所作所为,以及今日诬陷宋柔、仓皇逃窜的模样,心中突然醒悟:跟着这样的人,终究没有好下场。
他悄悄挪到何群身边,低声道:“押衙,我有句密语想单独禀报。”何群正心烦意乱,闻言便凑过耳朵。就在这时,思礼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寒光一闪,何群的头颅应声落地,滚落在水边的泥地里。其余几人见状,吓得四散奔逃。
思礼提着何群的首级,连夜赶回临汝。天刚蒙蒙亮,他便来到龙兴北禅院,向西门季玄请罪,详述了何群的恶行与逃亡经过。西门季玄早已从醒来的宋柔口中得知了真相,又见思礼能迷途知返,斩杀恶首,便赦免了他的罪责,命他去招抚那些离散的士卒。
宋柔经此一事,虽受了伤,却因祸得福,得到了西门季玄的赏识,后来被提拔重用,始终秉持着正直谨慎的本性,在乱世中保全了自身与名节。
这个故事恰如一面镜子,照见了人性的善恶与因果的必然。何群因骄横跋扈而施暴,因心术不正而诬陷,因畏罪潜逃而惶惶不可终日,最终死于亲信之手,不过是恶有恶报的必然结局。而宋柔坚守本分、正直不阿,即便遭遇不公,也未曾动摇本心,终究得以沉冤得雪;思礼迷途知返,斩断恶缘,也为自己赢得了生机。
人生在世,权势与一时的得意终究是过眼云烟,唯有品性与德行才是立身之本。骄纵者必自毁,作恶者难善终,而坚守正道、心存善念之人,即便历经坎坷,也终将在岁月的考验中,收获属于自己的安宁与坦途。公道自在人心,因果从无虚设,这便是乱世之中,从未改变的人生真理。
6、王表
唐龙纪己酉年,中原大地刚从战乱的阴霾中喘了口气,卫南县的百姓却没等来清明官长——河东人裴光远调任此地县尉,一上任便露出了贪婪残暴的本性。他嗜财如命,但凡有人想打官司、求办事,必得献上厚重贿赂,否则便是严刑相待。县衙的刑具常年带着血腥味,杖责、鞭笞是常事,吏民们对他又怕又恨,背地里都叫他“裴阎王”。
裴光远还有个痴迷的嗜好——击鞠。那是种在球场骑马击球的游戏,耗费体力不说,盛夏时节暴晒之下,常人都避之不及,他却乐此不疲。为了这事,他特意养了一匹白马,那马身形矫健,奔跑如飞,成日被他催着在球场狂奔。那年九夏,骄阳似火,地面热得能烫熟鸡蛋,裴光远依旧日日下场,白马不堪重负,终于在一次击鞠中途轰然倒地,口鼻流血,竟活活累死在广场之上。裴光远只惋惜了片刻,便又去寻新的好马,全没把牲畜的性命放在眼里。
卫南县有个里长叫王表,家境还算富足,只是早年丧妻,身边只有一个七八岁的儿子。那孩子生得白皙俊秀,眉眼端正,像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王表视若珍宝,走到哪儿都尽量带着。一次,王表带儿子去县衙办事,恰好被裴光远撞见。裴光远膝下无子,见这孩子模样讨喜,顿时起了觊觎之心,当即招手让孩子进府,随手赏了些玩具、绸缎。自那以后,只要王表带儿子来县衙,裴光远总会送些东西,一来二去,竟成了常态。
没过多久,裴光远让自己的亲信私下传话给王表:“我这辈子没个儿子,心里空落落的。你若能把这孩子送给我当养子,我保你日后富贵无忧,就算你犯了天大的过错,我也绝不追究。”
这话如晴天霹雳,王表愣了半晌,随即郑重回绝:“大人,我虽是卑微小吏,任凭您差遣,但骨肉亲情是天大的事,我实在不能从命。这孩子襁褓中就没了母亲,只剩我这个父亲,怎能再让他骨肉分离?就算因此得罪大人,我也心甘情愿。”
亲信把王表的话带回,裴光远顿时怒不可遏。他自上任以来,向来予取予求,还从没被人如此顶撞过,心中对王表恨之入骨,暗暗盘算着要报复。
几日后,裴光远找了个由头,下令让王表前往曹南公干,美其名曰“办理公务”,实则早已暗中派了两名亡命之徒,在卫南与曹南交界的荒僻路段埋伏。他嘱咐强盗:“等王表经过,便将他杀了,抛尸荒野。他那儿子,你们给我完好无损地带回来,事后必有重赏。”
王表虽心中不安,却不敢违抗县尉的命令,只得叮嘱儿子乖乖在家等候,自己收拾行囊便出发了。他一路晓行夜宿,眼看快到交界之地,路边的树林愈发茂密,风声鹤唳,透着几分凶险。正走着,忽然从树后窜出两个蒙面大汉,手持钢刀,大喝一声:“王表,拿命来!”
王表大惊失色,他素日与人无冤无仇,怎会有人要害他?电光石石间,他想起了裴光远的逼迫与怨恨,顿时明白了一切。他虽只是个里长,却有几分骨气,当下非但没有求饶,反而挺直腰板怒斥:“我与你们无冤无仇,定是裴光远那奸人指使!他为了抢夺我儿,竟要痛下杀手,这般狼子野心,必遭天谴!”
两个强盗本就是见钱眼开之辈,被王表的气势震慑了片刻,又想起裴光远平日的残暴,心中竟生出几分犹豫。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原来是曹南县尉带着巡兵例行巡逻,恰巧路过此地。强盗见状,以为是王表的救兵,吓得魂飞魄散,扔下钢刀便仓皇逃窜。
王表捡回一条性命,惊魂未定,当即调转方向,快马加鞭赶回卫南。他深知裴光远不会善罢甘休,回去后便带着儿子,连夜赶往州府,将裴光远贪婪受贿、严刑峻法、为夺幼子欲除己身的种种恶行,一一禀报给了州刺史。
州刺史早就听闻裴光远的恶名,只是一直没有实证。如今王表亲身遭遇的谋刺,便是最确凿的罪证。刺史当即下令,将裴光远革职拿问,派人彻查他的罪行。经查,裴光远任职期间,受贿数额巨大,冤杀、滥罚的吏民不在少数,桩桩件件都令人发指。最终,朝廷下旨,将裴光远流放岭南,家产抄没,以儆效尤。
消息传回卫南县,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王表父子得以团聚,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后来,新任县尉为官清廉,体恤民情,卫南县终于恢复了安宁。王表依旧做他的里长,悉心抚养儿子长大,那孩子长大后也成了个正直善良的人,孝顺父亲,善待乡邻。
裴光远的结局,是贪婪与残暴的必然;王表的幸免于难,是坚守亲情与正义的福报。这世间,总有欲望让人迷失心智,总有权势让人肆意妄为,但骨肉亲情的重量,从来不是名利可以衡量;正义的光芒,也从来不会被黑暗彻底遮蔽。
贪婪是一剂穿肠毒药,纵能得到一时之利,终将引火烧身;而坚守本心、珍视亲情、不畏强权的人,纵然身陷险境,也终将被命运眷顾。人生在世,富贵如浮云,唯有内心的良善与坚守,才是最珍贵的财富,能护人走过风雨,行稳致远。这便是善恶有报、公道长存的真理,从未因时代变迁而改变。
7、乾宁宰相
唐乾宁二年,长安的秋风吹得人心惶惶。邠州节度使王行瑜、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华州节度使韩建,三人身拥重兵,未经诏令便率军一同入京,京畿之地顿时剑拔弩张,人人都知晓,这三人来者不善,怕是要行废立之事。
唐昭宗早已听闻风声,心中焦虑万分,却也只得强作镇定,登上城楼接见三人。城楼下,三军将士盔明甲亮,杀气腾腾,王行瑜三人昂首而立,神色倨傲。昭宗扶着城楼栏杆,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问道:“卿等未经召命便率军入京,究竟有何意图?”
李茂贞等人没想到皇帝如此直接,一时语塞,脊背冒汗,竟不知如何应答。半晌,才由王行瑜上前一步,强找借口:“陛下,如今南北司官员相互勾结,紊乱朝政,实在令人痛心!韦昭度讨伐西川决策失当,耗费国力却无功而返;李磎被任命为宰相的诏书颁布时,刘崇鲁当场抱诏痛哭,可见朝野上下都不认可他,陛下不该违背众意任用此人!”
这番话颠倒黑白,昭宗心中震怒,却忌惮三人兵权在握,不敢发作。王行瑜见皇帝沉默,便进一步逼迫,示意身旁的宦官传旨,下令处死韦昭度、李磎等人。昭宗无奈,只得眼睁睁看着忠臣良将落入虎口,三帅这才满意,率军返回各自阵地。消息传开,朝野内外无不扼腕叹息,人人都为韦昭度、李磎等人的冤屈而悲愤。
说起韦昭度,他向来以忠直敢言着称。早年间,王行瑜权势滔天,朝廷中有人想讨好他,提议授予他尚书令一职。要知道,这一官职极为特殊——当年唐太宗李世民便是以尚书令之职总揽朝政,而后登基称帝;后来郭子仪历经六朝,功勋卓着,即便有资格担任此职,也终身退让,不敢接受。韦昭度得知后,极力反对,直言进谏:“尚书令一职事关国运,太宗皇帝以此登位,郭子仪功高盖世仍谦逊避让,王行瑜何德何能,敢受此重职?万万不可轻授!”最终,朝廷只得改封王行瑜为尚父,王行瑜因此对韦昭度恨之入骨,如今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而李磎,字民望,才华横溢,品性高洁,被任命为宰相本是众望所归。可谁知诏书颁布那日,刘崇鲁竟突然冲上前,抱着诏书放声痛哭,污蔑李磎奸佞,不配为相。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李磎无奈,只得改任太子少傅。即便如此,他仍心系国事,先后上了十道奏表,直言进谏,陈述治国之道,却终究没能躲过这场劫难。
两人被害后,天下百姓无不哀悼。后来,王行瑜等人愈发跋扈,最终举兵谋反,朝廷下令讨伐。各路诸侯响应号召,率军围攻王行瑜。叛军节节败退,王行瑜走投无路,最终被部下斩杀,首级传至长安。李茂贞、韩建也因叛乱遭致惨败,势力大减,再也无力干预朝政。
朝廷为韦昭度、李磎平反昭雪,追赠韦昭度为太师,恢复李磎的宰相名誉,厚葬二人,以告慰其在天之灵。那些曾经依附三帅的奸佞之徒,也尽数被清算,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韦昭度与李磎的遭遇,是乱世中忠臣的悲歌,却也印证了“善恶终有报”的真理。王行瑜等人因私怨残害忠良,因权势肆意妄为,看似一时得意,终究逃不过叛乱败亡的结局;而韦昭度坚守原则、直言敢谏,李磎心怀天下、屡献良策,他们的忠直与赤诚,虽未能在生前换来善终,却被后世永远铭记。
人生在世,或许会遭遇不公,或许会面临强权,但坚守本心、秉持正义,终会留下千古美名;而那些为一己之私作恶、为权势所惑妄为的人,纵能得意一时,也终将被历史唾弃,被因果反噬。忠良或许会蒙冤,但正义从不缺席;权势或许能逞凶,但公道自在人心。这便是乱世之中,从未褪色的真理——坚守正道者,虽死犹生;作恶多端者,必遭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