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初期，浙闽边境的庆元山脉还是片吞人的原始丛林。晨雾能埋到成年男子的腰，腐叶下藏着毒蜈蚣，百山祖冷杉的树洞里栖着夜啼的怪鸟。那时还没有“中国生态环境第一县”的名号，只有十九个靠野果、香菇和兽肉活命的部落，他们奉吴三公为“菇神”，却把神像变成了抢女人、分地盘的血腥由头。
阿松第一次见吴三公神像是在十五岁。松源部落的石屋里，神像用百年樟木雕成，公公有棱有角的脸涂着朱砂，左手捏着香菇，右手握着把石斧。他爹，松源的首领，正把蒙洲部落送来的少女按在神像前的石台上。少女叫阿蒙，头发上还沾着岭头部落特有的高山蕨类绒毛，哭喊声被石屋的回音裹着，像只被夹住翅膀的山雀。
“松源是核心部落，蒙洲每年得送三个女人。”他爹的声音比屋外的寒风还冷，手里的石刀在阿蒙的脖颈上划了道浅痕，血珠渗出来，滴在神像的石斧上，“这是吴三公的规矩——谁守着神像，谁就有享用猎物和女人的权。”
阿松躲在石缝后，看见阿蒙的眼泪砸在腐叶上，溅起细小的泥点。他想起三天前，五大堡部落的阿五来松源借“砍花法”的口诀——五大堡是香菇主产区，可没有松源传的口诀，砍开的阔叶树里长不出肥厚的香菇。阿五带来了两筐晒干的香菇，还有他的亲妹妹，可他爹嫌人长得瘦，把香菇倒在地上，让阿五和他妹妹跪在神像前，啃了半天混着泥的香菇碎。最后口诀没给，还把阿五的妹妹留下了，说“抵香菇的债”。
那天夜里，阿松听见石屋后面有动静。他摸过去，看见阿蒙正用碎瓷片割绳子，旁边站着屏都部落的阿屏——屏都也是核心部落，可去年因为抢香菇地，被松源打垮了，阿屏的哥哥死在百山祖的溪涧里，尸体被黑麂啃得只剩骨头。
“松源的人明天要去举水抢廊桥。”阿蒙的声音压得很低，手腕上的绳子已经割开了个小口，“举水有古廊桥，他们说吴三公的魂藏在桥洞里，抢了桥，就能让其他部落的香菇都烂在树里。”
阿屏的手里攥着块尖锐的燧石，眼睛亮得像夜里的萤火虫：“我哥死前说，吴三公根本不是神，是早年龙岩村的农民，发明砍花法是为了让大家有饭吃，不是让部落抢女人、打杀的。”
这话刚说完，石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阿松的爹举着火把走出来，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盖过了阿蒙和阿屏的身子。他手里的石斧上还沾着血，是下午杀黄田部落信使的血——黄田部落的阿黄不肯把闽江源头的猎场让给松源，信使的舌头被割了，挂在神像的石斧上，像块晒干的兽皮。
“你们想跑？”他爹的笑声在夜里炸开，火把的火星溅在阿蒙的头发上，烧出个小窟窿，“吴三公看着呢——谁敢叛我，谁就和黄田的信使一样，舌头挂在神像上，让鸟啄，让虫啃。”
阿蒙突然扑过去，手里的碎瓷片扎向他爹的大腿。可她太瘦了，力气连只山兔都比不上，被他爹一把抓住头发，按在地上。阿屏想冲过来，却被松源的守卫按住了肩膀，燧石掉在地上，滚到阿松的脚边。
阿松蹲下来，捡起燧石。他想起去年冬天，百山祖部落的阿百来松源借粮——百山祖在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的山上，冬天雪能埋了木屋，阿百带来了他们部落特有的苔藓，说能治冻伤。可他爹嫌苔藓不值钱，把阿百关在石牢里，每天只给半块发霉的兽肉，最后阿百冻饿而死，尸体被扔去喂了黑麂。阿百死前还在喊“吴三公保佑”，可神像就摆在石牢对面，连块木屑都没掉下来。
“爹，吴三公不会让你这么做的。”阿松站起来，燧石的尖对着自己的爹。他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火把的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吴三公？我就是松源的吴三公！谁有力量，谁就是神！”
他爹举着石斧冲过来，阿松往旁边一躲，燧石划在他爹的胳膊上。血涌出来，滴在地上的腐叶上，很快被晨雾裹住。阿蒙趁机爬起来，捡起阿屏掉在地上的燧石，扎向旁边的守卫。
石屋里的神像还立在那里，朱砂涂的脸在火光里显得有些诡异。阿松看着爹的血顺着石斧往下流，突然明白，这些年部落抢来的女人、猎场和香菇地，从来不是吴三公给的，是用别人的血换的。就像竹口部落的阿竹，他们是铅笔制造基地，可松源每年要拿走他们一半的竹料，阿竹的姐姐因为反抗，被绑在百山祖的冷杉上，冻成了冰雕；还有淤上部落的阿淤，他们种的蓝莓甜得能招蜜蜂，可松源的人来了，不仅抢蓝莓，还把阿淤的娘按在蓝莓地里，让守卫们轮着糟蹋，最后阿淤的娘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那天夜里，松源的石屋烧了起来。火光把庆元的丛林照得通红，连百山祖的冷杉都染上了一层血色。阿松带着阿蒙和阿屏跑了，身后传来他爹的惨叫声，还有其他守卫的呼喊。他们跑过举水的古廊桥，桥板上还沾着前几天抢桥时留下的血渍；跑过五大堡的香菇地，地里的香菇因为没人照料，已经开始腐烂；跑过岭头的高山蔬菜地，阿岭的部落正在那里埋死人，是被松源的人杀死的老人和孩子。
“以后，我们不要神像了。”阿蒙坐在溪涧边，用清水洗着手腕上的绳子印，“吴三公发明砍花法，是为了让大家有香菇吃，不是让我们抢来抢去的。”
阿屏点点头，手里的燧石已经磨圆了：“我们去告诉其他部落，没有谁是核心，也没有谁该抢谁的女人和地。百山祖的水是大家的，香菇地也是大家的。”
阿松看着溪涧里的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他想起阿百说过，百山祖是瓯江、闽江、福安江的源头，“一山之水达三江”，就像他们十九个部落，本来就该像三条江一样，各自流淌，却又能汇在一起。
可他知道，这很难。松源的人不会善罢甘休，黄田的阿黄还在等着报复，隆宫部落的阿隆靠着竹木加工攒了不少力气，肯定想趁机抢地盘。还有吴三公的神像，虽然松源的石屋烧了，可五大堡的西洋殿里还有座小神像，阿五的部落还在对着那座神像磕头，祈求能多收些香菇。
晨雾又开始弥漫，把他们的身影裹住。阿松站起来，手里的燧石已经被他攥得发热：“我们先去百山祖，找阿百的部落。他们知道冷杉在哪里，也知道怎么和黑麂、黄腹角雉相处——他们懂丛林的规矩，比懂神像的规矩多。”
阿蒙和阿屏跟着他站起来，三个少年的身影在雾林里慢慢往前走。远处传来部落的号角声，是松源的人追来了，可他们没有回头。溪涧的水顺着百山祖的山坡往下流，绕过举水的廊桥，穿过五大堡的香菇地，最后汇入三江。阿松想，总有一天，十九个部落的人能像这溪水一样，不用再为神像抢女人、杀亲人，能安安稳稳地种香菇、采蓝莓，在廊桥上晒太阳，听百山祖的冷杉在风里唱歌。
可那一天，还要等很久。至少现在，庆元的丛林里，还飘着血的味道，还能听见女人的哭声，还能看见吴三公的神像，立在各个部落的石屋里，手里的石斧，沾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