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冬天总是来得特别早。洪武六年的第一场雪在九月就飘然而至,将和林城染成一片素白。王保保站在衙庭的廊下,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思绪飘向了遥远的南方。
王爷,明朝又派使者来了。亲兵那罕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王保保眉头微蹙:这是第几次了?
回王爷,是第七次了。
七次劝降。王保保唇角泛起一丝苦笑。那个远在应天的朱元璋,倒真是执着。
使者被引入正厅,是个文质彬彬的汉人儒生。他恭敬地行礼,呈上一个精致的木匣:河南王殿下,这是大明皇帝赠予您的礼物。
匣中是一套精工打造的明光铠,在昏暗的厅内闪着冷冽的光芒。
陛下说,天下即将大定,王爷是当世难得的将才。若能归顺,必以王爵相待,永镇北疆。
王保保抚摸着冰冷的铠甲,默然不语。他想起了去年在战场上缴获的明军战旗,想起了那些宁死不降的明军将士。忠义二字,岂因利害而改?
回去告诉朱元璋,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坚定,扩廓帖木儿生是大元臣,死是大元鬼。
使者还想再劝,王保保已拂袖而起:送客!
洪武七年的春天,明朝的使者再次来到漠北。这次来的,是王保保的胞妹观音奴。
兄妹相见,恍如隔世。观音奴已是秦王朱樉的王妃,锦衣华服,与漠北的荒凉格格不入。
兄长,观音奴泪眼婆娑,陛下答应,若你归顺,不但可封王爵,还能让我们兄妹团聚。
王保保凝视着妹妹,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年少时,妹妹总爱跟在他身后,一声声唤着。如今世事变迁,他们已站在了不同的阵营。
妹妹,你可还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嘱托?
观音奴一怔,低声道:父亲要我们忠君爱国,光耀门楣。
那么,王保保目光如炬,背叛君王,可是忠君?投降敌国,可是爱国?
可是大元气数已尽!观音奴急切道,兄长何必执迷不悟?
王保保转身望向窗外,草原辽阔,天地苍茫:气数尽与未尽,是天意。忠与不忠,是人心。
他最终没有接受劝降,但亲自将妹妹送到十里之外。临别时,观音奴泣不成声:兄长保重。
王保保微笑着为她拭去眼泪:告诉秦王,好生待你。至于为兄...不必再挂念了。
最戏剧性的一次劝降,发生在洪武七年秋。
这次来的使者,竟是旧识李思齐。这位曾经与王保保在西北鏖战多年的老将,如今已是明朝的降臣。
扩廓贤侄,别来无恙?李思齐笑容可掬,仿佛忘记了过去兵戎相见的日子。
王保保以礼相待,设宴接风。酒过三巡,李思齐取出朱元璋的亲笔信。
陛下对贤侄赏识有加,常说当世名将,唯贤侄与徐达而已。若贤侄肯归顺,必以王爵相待,位在诸将之上。
王保保慢饮一杯酒,淡淡道:李将军可还记得当年在凤翔城下,你对我说的那句话?
李思齐一怔:这个...
你说:吾与察罕同起行伍,位同兄弟,今竖子擅权,欲令吾听其节制,岂不可笑?王保保语气平静,却让李思齐冷汗直流。
时过境迁,贤侄何必旧事重提?
王保保放下酒杯,目光渐冷:那么请李将军回去告诉朱元璋:扩廓帖木儿不是李思齐,不会背主求荣。
李思齐面红耳赤,正要反驳,王保保已起身离席。
次日送行时,王保保对李思齐说:公既来此,不可空回。
李思齐还以为他要赠礼,不料王保保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冰窟:请公自断一臂,以明心志。
在刀剑逼迫下,李思齐只得自断右臂。归途中伤重不治,死于大同。
消息传回应天,朱元璋长叹:王保保这是要告诉朕,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
洪武八年正月,朱元璋在奉天殿大宴群臣。酒酣耳热之际,他忽然问道:诸位以为,天下奇男子谁也?
众将纷纷作答。有人说常遇春将不过万人,横行无敌,真奇男子,也有人推徐达用兵如神,战无不胜。
朱元璋听罢,摇头笑道:遇春虽人杰,吾得而臣之。吾不能臣王保保,其人奇男子也。
殿中一时寂静。皇帝对一个顽敌如此推崇,让群臣颇感意外。
陛下,徐达起身道,王保保确是将才,然如今困守漠北,已是穷途末路。
朱元璋目光深邃:朕七次遣使劝降,许以王爵,甚至结为姻亲。若是常人,早该动摇。而王保保始终不为所动,这份忠贞,古今罕见。
他环视群臣,缓缓道:为将者,智勇易得,忠义难求。王保保虽为敌手,但其气节,当为天下楷模。
天下奇男子的赞誉,就此流传开来。连明军将士在提及王保保时,也不禁带着几分敬意。
漠北的寒风依旧凛冽,王保保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连年的征战、心力的交瘁,让这个曾经如青铁般坚韧的汉子也显出了疲态。
洪武八年夏,王保保病重的消息在漠北传开。昭宗亲自前往探视,见昔日威风凛凛的大将卧病在床,不禁潸然泪下。
爱卿定要保重,大元不能没有你啊。
王保保勉强起身:臣蒙陛下知遇之恩,虽万死不能相报。只恨天不假年,不能再为陛下驰骋沙场。
他召来部将,一一嘱咐后事:漠北地广人稀,不可与明军正面交锋。当以游击扰之,断其粮道,疲其兵力...
交代完军务,他又对妻子毛氏说:我死后,你...好生保重。
毛氏泣不成声,紧紧握住他的手:夫君在哪,妾身就在哪。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王保保躺在哈剌那海的衙庭内,气息微弱。窗外明月皎洁,与二十六年前益都城下的那个夜晚一般无二。
他仿佛又看到了养父察罕帖木儿慈祥的面容,听到了当年在益都立下的誓言:孩儿必如青铁般坚韧,继承父业...
父帅,孩儿...尽力了...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王保保死后,毛氏依蒙古旧俗,自尽殉葬。消息传开,漠北各部无不悲恸。
昭宗罢朝三日,亲自为这位北元柱石主持葬礼。在悼词中,他说道:扩廓帖木儿一生,始于显赫,历经流离,终于忠贞。他虽未能挽狂澜于既倒,但其忠义之气,足以光耀千秋。
就连明朝方面,在得知王保保死讯后,也表现出难得的敬意。徐达在给朱元璋的奏章中写道:王保保既殁,北元再无良将。然其人以一己之力,延北元国祚近十载,诚可谓当世奇才。
洪武九年春,朱元璋在与太子朱标论及历代名将时,再次提到王保保:为将者,当学王保保之忠。虽处绝境,不改其志;虽遇利诱,不移其心。此等气节,方是为将之本。
时光流转,岁月如梭。王保保的故事在历史的尘埃中渐渐模糊,但他天下奇男子的美名却流传了下来。在元明易代的风云变幻中,这个蒙古将领用他的一生,诠释了什么是忠贞不渝,什么是不屈不挠。
正如后世史家所评:王保保虽未能改变历史的走向,但他坚守了自己的信念,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或许就是一个乱世名将,所能书写的最好的传奇。
漠北的风依旧在吹,草原上的野花开了又谢。唯有那段关于的传说,还在牧民的口中代代相传,诉说着一个永不磨灭的忠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