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比争吵更令人不适的龃龉感，如同精美瓷器上悄然蔓延的裂纹。
这是一次不算成功的会谈，或者说，更像是一次公开的分裂仪式。
这些平日里各自为战、偶尔因共同威胁而短暂联合的“英雄”们，第一次尝试正式集结讨论一个复杂的内部问题，结果却是无功而返。
看这情形，大约也不会有第二次全体讨论了。
共识的脆弱泡沫已经破灭，未来若有行动，也只会是基于各自派别理念的、零散的、甚至可能相互掣肘的个人行为了。
离别的场景有些萧瑟。
克拉克·肯特纳没有多言，只是向百特曼和戴安娜点了点头，身影便化作一道模糊的红蓝残影，消失在洛杉鸭被霓虹灯染色的夜幕中。
巴里·艾伦森则像一阵突兀的风，留下一句含糊的“我得回去……确认一些事”，便原地消失，只带起几张散落在桌上的文件纸页，如同被惊扰的白色飞蛾。
亚瑟·库瑞则沉默地走向一个不显眼的侧门，那里大概有通往城市地下水系或者某种特殊载具的通道。
戴安娜·普林斯顿与百特曼低声交谈了几句，神色凝重，随后也披上风衣，步履优雅却沉重地离开了。
角落里的荆棘公主，伊莎贝拉·罗西，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迅速离去。
她依旧站在那里，似乎在整理着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在消化刚才的一切。
这时，那个穿着飞行员夹克的哈尔·乔丹尼斯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介于好奇和随性之间的笑容。
“嘿，小公主，”
他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身体微微前倾，显得很放松，
“看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你怎么回去？需要蝙蝠老大安排他的‘蝙蝠车’送你一程吗？或者，不嫌弃的话，我的车就在楼下，虽然比不上某些人的高科技座驾，但至少速度还行。”
伊莎贝拉抬起头，面具后的目光平静无波。
“谢谢，不必了。我叫了网约车。”
“网约车？”
哈尔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随即耸耸肩，露出一个略带遗憾的笑容，“好吧，真没劲。我还以为能有机会跟你聊聊呢……刚才你的发言，啧啧，真是……锋利。虽然我不太同意你的结论，但逻辑和胆量都让人印象深刻。”
他似乎并不急着离开，很自然地靠在旁边的墙上，继续说道：
“别误会，我不是想套近乎或者别的什么。只是……我这人吧，天生不喜欢太严肃的氛围。我更习惯靠直觉和……嗯，实际体验来判断事情。
对了，你对飞行器械有了解？”
伊莎贝拉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就知道！”
哈尔像是找到了共同话题，眼睛亮了起来。
“我跟你说，最近试飞的那款‘游隼x’，设计简直反人类！为了追求纸面数据，牺牲了太多操控稳定性，尤其是在跨音速阶段，那感觉就像骑着一头野牛！
远不如老式的F-14，那才叫真正的飞行艺术，人机合一……”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起各种飞行器的气动布局、引擎特性、以及他在试驾过程中的惊险经历和独特感受，从经典的二战螺旋桨飞机到最前沿的实验机型。
伊莎贝拉安静地听着，偶尔会就某个细节提出问题，或者分享一些她从……“书本上”看到的、关于空气动力学的见解。
当然，更重要的来源则只是手稿里的“语言艺术”。
她的知识储备似乎相当扎实，让哈尔越聊越起劲。
谈到行业现状时，哈尔忍不住抱怨起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嘲讽：
“说真的，现在整个航空工业都在滑坡。
为了削减成本，满足那些该死的税务政策，新飞机的性能不升反降，到处都是偷工减料。
你说，要是那些政策真能扭转产品质量，让洛克希德或者格鲁曼恢复他们黄金时代的研发能力……”
“比如变成曙光公司那样？”
伊莎贝拉冷不丁地插了一句，语气平淡，却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滴入一滴冷水。
哈尔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干笑了两声：
“呃……这个玩笑可不好笑。说真的，小公主，曙光那套……是另一回事。”
他的神色严肃了些许，“回到刚才的话题。布莱克伍德这个人，很复杂。我承认，你揭露的那些东西，如果属实，确实很糟糕。
你的勇气和清晰的善恶观，还有那番鞭辟入里的分析，说实话，我挺佩服的。”
他顿了顿，看着伊莎贝拉，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但是，孩子，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正义，取代不了秩序。
尤其是在现在这种狗屎一样的经济环境下。
布莱克伍德或许是个混蛋，但他建立的那个体系，不管你喜不喜欢，它在运转，它提供了工作，它维持了某种……脆弱的稳定。
直接把他掀翻？谁来收拾烂摊子？那些失业的工人？混乱的社会？我们吗？我们连自己的账单都快付不起了。”
“所以，问题的根源或许不在于某个人的善恶，而在于这个系统本身的毛病。也许……需要解决的是更高层面的问题？比如白宫里的那位？或者整个该死的体系？
布莱克伍德只是一个症状，一个……比较显眼的脓包。
捅破它容易，但治好病难。”
一个清醒，头脑清楚的实用主义者。
比起道德审判，更关心现实的平衡和代价。
伊莎贝拉在心中默默评价道。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丰田凯美瑞，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滑到路边，停在距离奥丁塔出口不远处的阴影里。
车灯没有打开，显得异常低调。
“我的车来了。” 伊莎贝拉说道。
“哦，好吧。”
哈尔直起身，“路上小心。下次……如果还有下次集会的话，希望能跟你聊点轻松的。”
他朝她挥了挥手，转身走向了自己的那辆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跑车。
伊莎贝拉走到凯美瑞旁，后车门自动解锁。
车内的司机穿着普通的便服，戴着帽子，面容隐藏在阴影中。
只是透过后视镜确认了一下乘客，核对了手机尾号，对她这一身非同寻常的装束似乎毫无意外。
“再见。”
她对着哈尔的背影轻声说了一句，然后拉开车门，敏捷地滑入后座。
车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凯美瑞平稳地启动，汇入夜色中的车流，像一条不起眼的游鱼。
车内，伊莎贝拉立刻动手解开战斗服颈后的搭扣，然后是腰间的束带，动作比起几个月前要熟练得多，显然已经习惯了“换装仪式”。
***
我，司机，老西拉斯，透过后视镜，看着那架势十足的飞行员夹克男走向他的跑车，又看着伊莎贝拉钻进我的车里。
凯美瑞的隔音效果很好，将奥丁塔外那层虚伪的光鲜与内在的焦虑隔绝开来。
“那小伙子不错。”
我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揶揄，“他是哪一位来着？黄灯侠？还是那位速度快得能让时间都为他放慢脚步的雷霆侠？或者是那位来自神秘岛屿的卓越女郎？”
这些都是活跃在洛杉鸭及周遭区域的英雄的名字。
“你听起来就像个接女儿放学回家的老父亲，在盘问毕业舞会后送她到门口的那个毛头小子叫什么名字。”
伊莎贝拉一边费力地脱下那件如同第二层皮肤的战斗服，一边没好气地吐槽道。
汗水已经浸透了她内里的黑色运动背心，勾勒出紧实的肩胛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平坦小腹。
“很不错的比喻，观察力和词汇量都有长进。”
我由衷地赞许道。
看着她成长，无论是力量还是心智，总能带来一种……类似于园丁看到精心培育的奇异花卉终于绽放出预期之外色彩的满足感。
她将战斗服团起来塞进旁边的衣物盒，然后开始处理那个卡门为她准备的“惊喜”——一件样式繁复的、明显带有洛可可风格改良痕迹的淡紫色晚礼服。
层叠的蕾丝，紧束的腰身，以及背后那排需要极大耐心才能系好的丝绸纽扣和缎带。
“这一句则像……”
她一边笨拙地试图将胳膊套进窄小的袖口，一边皱着眉头思索着恰当的词语，“像1885年柏林会议上那些关于‘有效占领’的条款——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是给一群贪婪的强盗瓜分非洲大陆披上合法外衣，自以为高明。”
“我收回我刚才的赞美。”
我淡淡地回应，“用如此沉重而精准的历史譬喻来回击一句无伤大雅的调侃，未免显得用力过猛，缺乏……嗯，属于年轻人的轻盈感了。”
她终于将礼服勉强套在了身上，但背后的系带却怎么也弄不好。
几缕汗湿的发丝粘在她的颈侧和脸颊，紧身的胸衣将她的曲线托得惊心动魄，薄纱和蕾丝在她略显笨拙的动作下半遮半掩，构成了一副颇具……诱惑力的画面。
当然，这种诱惑力更多是源于她此刻的不适与挣扎，而非服装本身的设计初衷。
“这该死的衣服！”
她低声咒骂着，放弃了尝试，有些烦躁地靠在椅背上。
我瞥了一眼那件设计，“卡门为你准备的？”
“大概是。”
“她总是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她说这应该很合你的喜好！”
伊莎贝拉没好气道，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满，“好像我是为了取悦你才穿成这样的！穿这身受罪的是我，不是她！”
“那是个糟糕的设计，所以才会被现代服装淘汰。”
我平稳地回应，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的道路上。
“不仅仅是你，旧时代的王妃公主们穿着这类服装时，也大多需要贴身女仆或者宫廷侍女花费大量时间来协助。
当然，有时这项‘服务’也可能由她们的丈夫或者情人代劳，作为某种……闺房趣味的一部分。”
我稍稍放慢了车速，在一个红灯前停稳，“转过身去。”
她不明所以地照做。
我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向后座。
我的手指准确地找到了那几根纠缠在一起的缎带， 解开错误的结，然后按照正确的顺序，以一种近乎行云流水的速度，将那些繁复的系带一一束紧，打上一个牢固而优美的蝴蝶结。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钟。
“……你看起来倒是毫无困难。”
她摸了摸背后平整的系带，语气里带着一丝惊讶和复杂。
“熟能生巧罢了。”
我轻描淡写地带过，绿灯亮起，车辆重新启动。“继续说那些‘正义的伙伴’吧。会议的结果如何？”
“如你所料。”
伊莎贝拉的声音恢复了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任务完成后的轻松和……隐秘的自得，“彻底分裂。不会有第二次全体集会了。就算他们想做什么，也只会是各自为战的小动作，形不成统一的威胁。”
“你对他们的评价？”
“高尚，正直，自以为是。”
她说出了这三个词，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
“比我想象中还要好对付。
说真的，我很难想象这群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甚至不需要刻意在陈述中铺设陷阱，他们就会自动脑补，自己为自己制造幻觉，然后陷入无休止的内部争论。”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似乎还是不太适应这身衣服的束缚。
“他们主动邀请我过去，主动抛出所有信息，主动暴露内部分歧……
我所做的，不过是抓住那些分歧点，将讨论引向他们最不愿意面对、也最无法调和的理念冲突。
甚至都不需要歪曲事实或者制造误解，他们自己就把一切都搞砸了。
如果把那个场景看作一道考题，那简直是开卷考试，条件充分到不真实，就像教科书里为了讲解某个定律而设定的理想模型一样。”
她简要地复述了会议后半段的争论焦点，以及她是如何通过一系列精准的反问和类比，将话题从对我的“罪行”的讨论，引向了“程序正义”与“道德责任”的终极辩论。
“伊莎贝拉，”
我平稳地驾驶着车辆，穿梭在流光溢彩的街道上。
“你对手稿里那些观点的理解和运用，非常出色。能在那种场合保持冷静，并准确地引导话题走向，这对一个年轻人来说，非常不易。”
“我猜你会说‘但是’。”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说话方式。
“一位真正的绅士，不会轻易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判断，”
我纠正道，选择了一个更精确的词，“——然而，事情进行得过于一帆风顺，往往会让人……尤其是年轻人，容易得意忘形，从而失去必要的警惕和判断力。”
她果然露出了略带迷惑的神情。
那是一种混合着不解和一丝不服气的表情，像个认真听讲却对老师的某个论断心存疑虑的学生。
“你能如此轻易地达成目的，搅乱他们的阵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无论他们最终选择了哪个立场，这群所谓的超级英雄，其本质依然是理想主义者。”
我缓缓解释道，“他们相信凭借超凡的力量、通过惩恶扬善就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本身就是一种……源于力量的傲慢，一种理想主义者的天真。
即使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开始意识到现实的复杂性，开始谈论‘秩序’和‘代价’，但他们的思维基点，依然建立在‘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而非‘世界实际上是什么样子’之上。”
“这……有错误吗？”
伊莎贝拉反问道，声音里带着属于年轻人的、对自身判断的坚持和一丝虚心的困惑。
她那双在昏暗灯光下依旧明亮的眼睛，此刻正专注地看着后视镜里的我，带着求知的渴望。
“将其作为思考的起点，固然没错。”
我并未否定她的理想，“但若将其作为评估对手和预测事态的唯一依据，你就陷入了先验性的认知误区。”
“他们可以是理想主义者，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认清现实、或者自认为抓住了‘关键’之后，以一个实践者的身份，展现出惊人的判断力和行动力。
理想主义者一旦决定动手，有时会比纯粹的实用主义者更加不顾一切，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站在‘正确’的一方。”
我的目光从后视镜中移开，轻轻瞥了一眼车辆后方，那里似乎并无异常，只有川流不息的普通车辆。
“所以，永远不要低估他们。尤其是在你认为已经‘搞定’他们之后。”
我放慢了车速，语气不容置疑。
“看看后面吧。”
“后面？”
伊莎贝拉下意识地扭过头，透过后车窗望去。
夜色依旧浓重，街灯的光晕如同散开的劣质油画颜料，模糊而暧昧。
但在那片流动的光影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