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在此地凝结成了固态。
声音在这里是一件奢侈品，光线亦然。
环形穹顶之下，是一个庞大的、以同心圆结构向地底沉降的巨大空间。
森冷的、毫无情感的白色阵列灯光从数十米高的顶部亮起，垂直投下，光束在抵达地面之前，便被十二尊矗立的钢铁巨神切割、吞噬，只在抛光的合金地坪上投下凝固石油般的浓重阴影。
它们，是这个空间的绝对主宰。
十二尊沉默的哨兵，呈一个完美的环形向心而立，仿佛在举行一场亘古未有的秘密朝圣。
将它们固定于此的，并非简单的缆绳，而是自穹顶垂落的高强度碳素合金悬索，每一根都有成年人的腰腹粗细，表面覆着一层哑光的防氧化涂层，在光线下泛着纯净的杂光。
更下方，是无数从环壁延伸而出的多轴联动式液压固定臂与桁架式检修平台，它们就像某种巨型节肢动物被解剖后暴露的外骨骼与内脏，以一种冷酷的姿态，钳制着巨神机体的每一个关键承重节点。
链条、活塞、巨大的齿轮组、裸露的管线束……
一切都以一种毫无修饰的工业暴力美学，宣告着自身的存在。
这里的寂静，带着一种沉闷的回响，如同深潜器抵达海洋深处时，那隔绝万物的、足以压碎钢铁的恐怖水压。
它直接作用于心脏，让每一次搏动都变得无比沉重有力。
“这是……什么？”
一位始终保持警惕姿态的保镖，此刻眼神却因过度震惊而失去了焦点。
他的瞳孔放大，嘴唇微张，那句脱口而出的问话，彻底暴露了他引以为傲的专业素养在此刻的全面退缩。
然而，没有人怪罪他。
因为他只是用最朴素的语言，代所有人说出了心底那份震撼。
奥马利专员的视线，先是投向了康拉德·克兰普总统。
在确认总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悦，甚至隐约表露默许后，他才清了清喉咙，开口出声。
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单薄。
“复兴者基地，第一武器库。
这些是由复兴部独立研发并制造的……机甲战斗群。”
“朱利安的季度军事资产评估报告里，可没提过这个东西。”
克兰普总统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没有看奥马利，目光依旧在那十二尊巨神之间逡巡，
“你也没有，奥马利。你是白宫直属的专员。”
“我很惭愧，总统先生。因为这些……严格来说，它们都只是半成品。”
奥马利微微躬身，措辞谨慎，
“项目组与我商议过，原计划是在今年年底，待初步的模拟数据完善后，再向政府提交正式报告。
它们的实战测试效果尚待商榷，有很大概率，通不六角大楼那一套tRL（技术成熟度等级）评估流程。”
“你说什么？”
“未经实战验证的新型武器系统，很可能无法通过六角大楼的评估，总统先生。
按照规定，他们会要求提供至少一千小时的无故障运行记录，以及在三种以上极端环境下的作战数据……”
“奥马利，”
克兰普打断了他，语气中传达出教导般的惋惜，
“你离开权力核心圈层太久，已经丧失了一些必要的敏感性。
你应该向战争部的那些专家们私下里请教一下‘流程’的真正含义。
F-35项目在通过评估时，它的飞行控制软件还在持续崩溃，但这妨碍它拿到国会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订单了吗？
他们会告诉你一切的。”
“我想……我会去的，阁下。”
“不，不用了。时间有限，”
克兰普终于收回了目光，转向奥马利，
“我来告诉你这一切。”
他迈开脚步，向着环形队列的内部走去。
随行人员立刻跟上，仿佛一群无法逃逸的流星。
“过去，洛克希德或者音波公司拿出他们的成果，六角大楼点头说‘是’，白宫跟着说‘是’，然后这个成果就可以被送到战场上去实践。而现在，”
克兰普的语调微微上扬，
“白宫说‘是’，或者‘不是’，五角大楼也必须给出相同的意见，一个单词都不能错。
公司对市场负责，总统对选民负责，而战争部的那帮家伙，他们只需要对我和西拉斯负责。
友利坚现在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军队了，奥马利，你明白吗？”
“是，总统先生。”
奥马利恭敬地点头，“我可以开始介绍这里的装备了吗？”
“没错，非常好。”
克兰普停下脚步，指向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台机甲，它位于环形队列的最右侧，如一位即将登台的首席演员，
“就从这个开始吧。”
所有人都随之抬头仰望。
那是一尊纯粹由钢铁与暴力构筑的工业艺术品。
它的主色调是消防栓红与警示蓝的交错喷涂，漆面厚重，边缘处甚至能看到为了追求极致防护而叠加的多层装甲板。
骨架异常庞大，肩部和腿部的液压管线束如同虬结的肌肉，毫不遮掩地暴露在外。
胸口正中，是一个巨大的、由多层环形合金约束的涡轮状能量核心，尽管此刻处于静默状态，深邃的内部结构依旧能让人联想到一颗被囚禁的、随时可能爆发的恒星。
头部设计简洁而狰狞，单一的、狭长如刀锋般的猩红色目镜，被厚重的装甲包裹着，仿佛一只潜伏在深渊中的巨兽，正闭目沉睡。
“它看上去很不错。”
克兰普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是的，总统先生。”
奥马利立刻接话，
“它是第一台原型机，在两年半前正式上线。
设计阶段花费了六个月，随后的材料采购、结构铸造和系统整合，耗费了近一年半的时间。
直到半年前，它才在这里初步组装完成。”
“也就是说，总耗时两年？”
“没错。两年。”
奥马利点头，补充道，
“公司内部的评估认为，这个时间……太长了。
部分材料的供应链整合需要优化，一些关键部件的加工流程也可以进一步压缩，尤其是资金到位后，一些必要的配套没有及时跟上进度……”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注意到，面前的总统先生，表情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赞赏，以及一丝……茫然的情绪，但他正竭力用自己那张饱经政治风浪的脸，将这一切死死地压制下去。
“总统阁下？”
“时间太短了——”
克兰普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立刻改口，加重了语气，
“……太长了。
没错，西拉斯·布莱克伍德……那个叛徒，也一定是这么认为的。”
“它的名字是什么？”
克兰普迅速转移了话题。
“那个叛徒为它取的名字是‘安全居住者’(Safe dweller)，”
奥马利回答道，“寓意是为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安全居民，保驾护航。”
“太难听了。”
克兰普立刻摇了摇头，
“我觉得可以换个名字。
比如‘友国优先号’，或者参考航空母舰的命名规则。
这种具备国民性的重要武器，其命名必须充分考虑到民众的情感需求和象征意义。”
“您说的很对。
但恕我直言，阁下，这些机甲的实际战斗性能，并不像航母那样具有战略保障。
它们多数甚至从来没有进行过武器挂载测试，很可能……只是一些用于娱乐和宣传的昂贵道具。”
“娱乐和宣传，在现代战争中，就是最重要的部分。”
克兰普的眼神变得深沉，乃至于深邃，
“真正的战斗反而不重要。
你认为，我会将友利坚拖入一场真正的、血肉横飞的战争中吗？那不可能。
国防的意义是什么？”
“……不让政府显得软弱？”
奥马利试探着回答。
“是让国家，显得伟岸、强大。”
克兰普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决断，
“战争什么都得不到，除了一片废墟和堆积如山的债务。而这些，”
他张开双臂，
“它们看上去是多么的伟大，多么值得被谱写成赞歌，不是吗？
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完美。
没人会真的关心它究竟能不能打赢一场战争，就像没人关心好莱坞大片里的主角会不会在现实中骨折一样。
我们花了太多时间，来为虚名寻找事实做补丁，以至于彻底忘记了谎言本身的目的。”
“是的，您果然真知灼见。”
奥马利由衷地赞叹道。
“不，”
克兰普的表情略显尴尬，但立刻又被严肃所取代，
“这是西拉斯说的，那个混球！”
他顿了顿，恢复了总统的威严。
“带我看下一套。”
“是，总统阁下。”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奥马利专员带领着克兰普总统，参观了仓库内的全部十二套机甲。
一台被漆成靛蓝色的机甲，其一体成型的曲面装甲充满了流线型的美感，显然是为了追求高速机动而设计。
“它的参数非常优秀，理论峰值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三百公里，动力系统采用了最新的磁流体技术。
但整体性能因为部分稀有元素进口量的削减而略有欠缺，牺牲了一定的防护性以换取……”
“不，这些不重要。”
克兰普打断了他，“它的名字是什么？”
“目前的名字是，‘细雨靛蓝’ (Indigo drizzle)。”
“太难听了。”
总统评价道，“有什么更好的备选吗？”
“我想不到，阁下。”
奥马利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当然想不到。
这需要我深思熟虑，也许迈尔斯能够给我一些好的建议。下一个。”
他们走向一台通体漆着苏联军用卡车那种单调乏味的橄榄绿色机甲。
与前两款相比，它显得朴实无华，甚至有些丑陋。
机体设计方正，充满了铆钉与粗大的焊接缝。
即使体积依然庞大，具备压倒性的视觉冲击力，但却缺乏之前那种令人震撼的科技美感。
“这个的名字是‘贝利贝塔’(beli beta)。”
“它怎么样？”
“非常……优秀，阁下。”
奥马利的语气中有着自豪与敬畏，
“虽然外观上没有炫酷的涡轮核心，部分驱动设计也比较老旧，甚至为了节约成本购买了一部分酥油饼联盟的旧技术。
但它拥有之前几款都不具备的优点——它非常可靠。
机械传动装置极为稳定，装甲厚实得不像话，也是目前唯一一台成功挂载并测试过武器系统的机甲。”
他指了指机甲的头部和手臂，
“头顶是三联装的条形放电单元，可以瞬间释放高压电弧瘫痪敌方电子设备。
测试中右臂挂载的是一门120毫米口径的电磁炮，左臂则是模块化的导弹发射巢，表现令人赞叹。”
“但它太丑了。”
克兰普毫不犹豫地进行了否定，“下一个。”
……
整个参观流程花费了一个小时。
这期间，克兰普总统详细听取了他的专员讲述这十二台机甲的具体信息和参数——或者说，是他需要听到的那部分内容。
在参观结束后，他罕见地陷入了沉默。
他没有立刻发表任何言论，而是站在环形空间的中央，背着手，来回踱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这对一位向来以惊人直觉和临机应变着称的总统而言，是非常不寻常的举动。
以至于奥马利专员感到了一阵莫名的紧张。
“总统阁下？”
他诚惶诚恐地开口，“您……有什么看法？”
“奥马利，”
克兰普从沉思中抽离，抬头看向他，
“你做的不错，非常不错。”
总统的赞许让奥马利稍微松了口气。
“其他的仓库内，都是些什么？”
克兰普问道。
“各类常规装备。外观上没有这里的震撼。
主要是辅助性装甲车辆、新型无人机，以及……‘英雄’们的备用战甲。”
“上千人的备用战甲？”
克兰普略微皱眉，
“我可不相信西拉斯会那么好心，为隶属于复兴部的英雄们，在他们日常任务之外，专门配置闲置的战甲。”
“是量产型，也可以被认为是基础款，阁下。
想要发挥最大用途还需要一些针对性的加工——主要是在外观涂装和宣传表现手法上。
挂载的武器系统也都是可更换的模块。”
“很好。”
克兰普点了点头，目光停留在对方身上，寸步不离，
“英雄们，也都忠诚于我们，对吗？”
“是的，阁下。
他们都是隶属于您的直属人员，一直受到白宫专项资金的资助和管控，也包括这些机甲的预备驾驶员在内。
除此以外，我们还资助了一批维修和后勤人员。
整个复兴部，名义上都归属于白宫管理，虽然……之前不算严格。”
“那就从今天开始严格。”
克兰普的语气斩钉截铁，“让他们全部在基地内待命，以应对一个月后的阅兵。”
奥马利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这恐怕有些困难，阁下。人员的调度和……”
“拨款不成问题。”
克兰普挥了挥手，
“只是一次阅兵而已，我会支付匹配他们日常任务收入的补贴。
西拉斯虽然是个叛徒，但他现在并不希望公开和我撕破脸，他配合的。”
“您才是总统。”
奥马利低下了头。
“是的，我才是总统。”
克兰普如此说道。
然而话音刚落，他脸上的严肃表情忽然如冰雪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舒展。
仿佛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难题终于找到了答案。
“我想到这些机甲的名字了。”
奥马利略微一愣，“什么？”
克兰普随意地指向队列中一架银白色的机甲，
“它，就叫‘华盛顿号’。”
他又指向那台朴实无华的绿色机甲，
“那个，‘林肯号’。”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最为壮观、也最先看到的第一台红蓝色机甲——曾经的“安全居住者”身上，他的嘴角勾起笑容。
克兰普看向奥马利。
“你觉得，它该叫什么？”
奥马利专员的心脏猛地一跳，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随即，一个无比清晰且正确的答案浮现在脑海中。
他毫不犹豫，用一种近乎宣誓的坚定语气回答道：
“克兰普号。”
“完全正确。”
康拉德·克兰普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那笑容里，似乎有一位君王检阅自己无敌舰队时的无上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