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醉醺醺的弟兄们,院门外的笑闹声渐远,杨柳青转身时,见吕明微正将竹杖轻轻靠在廊下柱上。
月光淌过他清瘦的肩头,青灰色道袍上沾着些夜露,倒像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人。
“东边厢房刚拾掇过,铺了新晒的褥子,”
杨柳青抬手揉了揉眉心,带着几分倦意,语气却熟稔得很,“委屈你暂且歇脚,路上……没出岔子吧?”
吕明微垂眸理了理衣襟,声音淡得像风过湖面:“无碍,官道平顺。”
想起两人在关外风雪里缩成一团,啃着冻硬的干粮谋划着如何绕道回国,哪敢想如今能在这朝都有片安稳屋檐。
这份过命的交情,让再多客套都显得多余。
吕明微便在厢房住了下来。吕明微,活得像个闲云野鹤——清晨去护城河钓几尾细鳞鱼,回来用杨柳青家中那口粗砂锅炖汤,汤色清亮得能照见人影。
午后溜达到市集,看捏面人的师傅捏出个翎羽鲜明的仙鹤,能站着看半个时辰;有时还会蹲在巷口老槐树下,跟摆棋摊的老头们杀上几局,输了便摸出颗从郊外采的野山楂当彩头,赢得老头们眉开眼笑。
安宁的日子未持续多久,杨柳青便被请去了合坤宫。
杨柳青捧着沉甸甸的医箱,靴底碾过垂花门前的青苔,带起细碎的凉意。
檐角的铜铃被穿堂风揉得发颤,那呜咽似的声响裹在暮色里,听着竟有些疹人。
值夜宫娥垂着眼帘掀起金丝蟒纹软帘,一股暖香混着龙涎的沉郁气息轰然涌来,呛得他喉头微紧。
视线刚越过门槛,便见青玉螭纹几案旁斜坐的身影。
“平身。”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汤,瞬间压下了殿内暖香的燥气。
杨柳青依言起身,眼角余光飞快扫过殿内。
鎏金雕花榻上斜倚着的正是阴皇后,月白色翟衣上用银线绣的凤凰栩栩如生,翅尾的流苏随着她浅促的呼吸轻轻颤动,倒真有几分弱不禁风的模样。
杨柳青依言上前,三指搭上皇后腕间的脉枕。
锦缎下的肌肤微凉,指尖刚落下的刹那,那脉象却如惊蛰后破冰的溪流,在指腹下轻轻搏动。
竟是孕脉!
他心头猛地一震,指尖几不可察地顿了顿。这女人……还真的有了身孕?
殿内霎时陷入死寂,连香炉里燃尽的香灰簌簌落在鎏金兽首上的轻响,都清晰得如同砸在人心上。
皇帝未再开口,可那道无形的目光,分明正沉甸甸地压在他背上。
“可有定论?”良久,皇帝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震得案上白玉盏中的茶汤都泛起细密的涟漪。
榻上的阴皇后攥着鲛绡帕的手骤然收紧,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指节揉出深深的褶皱。
她丹凤眼上蒙着一层水光,睫毛轻颤,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偏生唇角还强撑着一丝属于中宫的端庄:“杨御医但说无妨,本宫……受得住。”
杨柳青收回手,垂眸敛目,将所有惊疑都压进眼底。
声音竟平直得像被磨去了所有起伏,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冷静,如同人偶般机械地吐出字句:
“恭喜陛下、娘娘!皇后娘娘……已有月余身孕!”
话音未落,榻上的阴皇后猛地坐直了身子。
她苍白的指尖下意识按在小腹上,铜镜里映出的面容先是一片错愕,那双总是含着算计的丹凤眼陡然睁大,随即有狂喜如潮水般漫上来,连眼角新点的桃花钿都像是被这情绪染得亮了几分。
“我……我有孕了?”她声音发颤,带着恰到好处的难以置信,仿佛这是天大的意外。
杨柳青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在心里暗自咋舌。
这演技,称一声“影后”都不为过,不愧是皇后啊。
前一刻还病恹恹弱不禁风,此刻眼底的鲜活劲儿,哪里像是生病之人?
皇帝早已大步上前,一把将皇后揽入怀中。
“好!好!”他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连带着揽住皇后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是嫡子……这定是朕的嫡子!”
殿内的暖香似乎都变得更热烈了些,香炉里的龙涎香烧得正旺,袅袅青烟缠绕着帝后的身影,一派“琴瑟和鸣”的景象。
当夜,太医局门前便悬起了两盏明黄宫灯,在夜色里格外扎眼。
新的谕旨一道接一道传来,如同细密的网,将杨柳青牢牢网在其中,每日寅时需入宫为皇帝请平安脉,未时必须准时踏入合坤宫,详细记录皇后的饮食寝居,连何时进汤、何时安歇都要一笔一划记在档。
更甚者,连给皇后熬药的时辰、火候,都要精确到刻,由他亲自盯着,不得有半分差池。
杨柳青捧着那叠厚厚的起居注章程,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合坤宫的“喜事”,怕是要让他往后的日子,再无宁日了。
皇后腹中这一胎,既是皇室嫡脉,更是悬在后宫众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些出自勋贵世家的嫔妃,哪个不是带着母族的殷切期盼?哪个不想将长子生母的殊荣攥在掌心?
更漏滴答,敲碎了太医院值房的寂静。杨柳青对着烛火翻开那本上了锁的医案密档,泛黄的纸页在指尖簌簌作响,裹着数不清的阴私。
泛黄纸页间,刘昭仪小产、叶婕妤小产等,都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尤其是白羽一案,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知秋,曾几次前去试探白羽是否假死,剑尖差点刺穿白羽的眼球。
琉璃瓦映着日头时有多辉煌,月黑风高夜就有多阴冷。
白羽的事是如此,刘昭仪、叶婕妤的小产又何尝不是?这里从来都是座修罗场,人人都踩着刀尖跳舞,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杨柳青也很怕与后宫中事务缠上,几次责罚都是在后宫之中惹上的。
如今嫡脉既现,不知又要卷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刚入太医局,那时先皇还在世,他就因为搅入了后宫纷争,被打入大牢。
如今他是皇帝的贴身御医,每次被皇帝传召去后宫,就是有宫妃有孕,最后没有一个能保下来,担的罪责太大,他对后宫全是畏惧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