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收拾食盒时,指尖碰着描金边角仍有些微拘谨,动作却比前几次稳当多了,将银匙、瓷碗一一归置妥帖,连盒盖都盖得轻缓无声。
走到殿门口时,她转过身盈盈福了一福,衣袖随动作轻扫地面,这次的礼节比刚回宫时标准了许多:“那臣妹明日好生练习,练得像样了,再向皇兄请教点茶的诀窍。”
武德“嗯”了一声,目光随她的身影移出殿门,直至那月白宫装消失在回廊拐角。殿内重归寂静,烛火依旧摇曳,可不知怎的,先前压在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压抑竟淡了些,连案上那些关于鬼魅作祟的奏报,似乎都少了几分戾气。
或许,明日得空了,也能去看看她练得如何。他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心里竟悄悄浮起这个念头。
回到自己的寝殿,妆奁上还摆着前几日学茶用的建盏,青黑釉色如夜空凝脂,盏底映着武千樾眼下淡淡的青影—,昨夜为琢磨点茶手法,她几乎没睡安稳。
她对着菱花铜镜,用象牙梳将鬓发理了又理,青丝如瀑垂落肩头,指尖轻轻抚过鬓边那支素银梅花簪,簪头的花瓣被摩挲得温润发亮。
三日后巳时,细雪如絮,纷纷扬扬洒落在宫道之上,廊下的石榴枝虽无花叶,却裹着层薄薄的雪绒,倒添了几分素净。
武千樾抱着本蓝布封皮的《诗经》,立在勤政殿外的回廊下,素色宫装裙摆沾了些廊外飘进的雪沫,衬得她身形愈发纤瘦。
廊柱斑驳的红漆皮上积着细碎雪粒,映着她身上淡雅的衣饰,反倒让怀中那本被反复摩挲得边角微卷的书册显得格外显眼。
寒风卷着雪沫掠过檐角,她拢了拢领口,指尖无意识地在书脊上掐出浅浅的印子,目光望着远处宫道尽头,呵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冷空气中。
忽闻远处传来銮铃轻响,夹杂着内侍踏雪的脚步声。
武千樾心头一紧,忙理了理微乱的裙摆,垂眸静立。
武德带着几名内侍走来,龙袍下摆沾着些朝露与雪水的湿痕,显然是刚从议政处过来。
他见廊下立着的人影,脚步不自觉放缓,目光落在她怀中的书卷上,眉峰微扬。
“皇兄。”武千樾连忙迎上前两步,盈盈福身,只是屈膝的弧度里仍带着几分刻意练习的生涩,“方才李女官教臣妹读《诗经》,说那《鹿鸣》篇原是宫廷宴饮时所唱,寓意尊贤待客之礼。她教了臣妹两日,字句虽认得,却总背得不熟,想着皇兄若得闲,臣妹念给您听,若是错了,也好请皇兄指点一二。”说罢,她微微抬眼,睫毛上沾着的细雪轻轻颤动,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期盼。
武德皇帝“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廊外纷飞的雪片,又落在她被寒风拂乱的鬓发上,开口道:“廊下风雪正紧,冻得人骨头疼,莫要在此处挨冻。你这《诗经》不必急着此刻背,随朕一道回你宸阳殿去,到了暖阁里拢着炭火,再细细念来便是。”
廊外寒风卷着细碎雪沫漫进来,吹得书页簌簌轻响,将她鬓边的碎发也拂得微乱。
武千樾闻言忙敛衽应道:“是,全听皇兄安排。”她本已挺直脊背预备开念,此刻顺着话头停下,指尖却仍不自觉地捏着书脊,紧张得忘了松开。
廊下积雪反射着冷光,武德皇帝看着她冻得微红的鼻尖,又想起前几日她送的山药粥,眼底的疏离不觉淡了些,率先迈步往廊外走去:“走吧,雪再大些路就难走了。”
武千樾连忙跟上,踩着他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前行,素色裙摆扫过积雪,留下浅浅的痕迹。
到了宸阳殿暖阁,内侍早已燃旺了炭盆,暖意瞬间包裹全身。
她捧着书卷在案前坐定,见武德皇帝也在对面椅上落了座,才深吸口气,声音因暖意浸润而愈发清越:“皇兄,那臣妹开始了‘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许是暖阁里太过安静,反倒让她有些拘谨,脸颊腾地泛起红潮,捏着书脊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后面……是‘鼓瑟吹笙’吗?”
武德皇帝端起内侍奉上的热茶,指尖暖意融融,闻言颔首:“是‘鼓瑟吹笙’。接着往下背。”
武千樾像是松了口气,睫毛轻轻颤动,定了定神继续念:“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这次顺畅了许多,只是尾音总不自觉地放轻,带着点怕出错的怯懦,像株被春风拂过的细竹,看着柔和,却透着股不肯弯折的韧劲。
背到“我有嘉宾,德音孔昭”时,她停了停,抬头望向武德,眼里盛着期待又忐忑的光,活脱脱像学堂里等着先生评定功课的学童:“皇兄,我背得……还入得了耳吗?”
武德看着她这副模样,指尖摩挲着温热的茶盏,声音比殿外时温和了几分:“字句还算周正,只是念到‘承筐是将’时稍急了些。再多练练,便能愈发从容了。”
武千樾垂在袖中的手悄悄蜷起,指尖将丝帕攥出浅浅的褶皱。
上一世她魂魄无依,常飘在乡野那座旧学堂外,听那位戴方巾的老秀才摇头晃脑讲《诗经》,单这《鹿鸣》篇便讲过百遍不止,字句间的顿挫抑扬早已刻入骨髓,怎会真的忘词?
可她偏要在此处卡壳,“需要指点的生涩”,远比“尽善尽美的周全”更能让人卸下防备,生出几分不自觉的亲近。
武德皇帝的转而望向廊外被雪覆盖的枝干,声音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通透:“‘我有嘉宾,德音孔昭’这句,声调该再扬些才是。古人宴饮时唱它,原是要显主人敬贤的诚意与气度,若气弱了、声怯了,那股子坦荡热忱便散了,反倒失了诗里的真味道。”
武千樾闻言连忙颔首,垂眸时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又很快掩去,摆出认真受教的模样:“皇兄说得是,臣妹只顾着记字句,倒忘了这诗原是要唱的,该有这般昂扬的意气才对。明日臣妹再练时,定把声调提起来。”
她说着,指尖轻轻点在书页“德音孔昭”四字上,仿佛真在细细揣摩其中韵律。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轻响,暖阁内的气氛愈发和缓,连窗外的风雪声都显得温柔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