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在哀鸣。
不是人类濒死时那种凄厉的惨叫，而是某种更为宏大、更为古老的存在发出的解体之音——千万吨钢筋扭曲的尖啸，混凝土块相互碾磨的闷响，以及无处不在的、仿佛来自深渊深处的蒸汽嘶鸣。
林正英单膝跪地，桃木剑插进地面裂缝，剑身上刻蚀的USb接口仍闪烁着危险的蓝光。他那件标志性的黄色道袍已被油污和某种不可名状的黏液染成深浅不一的褐色，左袖撕裂，露出底下精密的机械义肢——那是去年在深水埗对付“数据食尸鬼”时换上的，此刻关节处正不正常地冒出细密蒸汽。
“封印…完成了？”小犹太的声音在颤抖。她瘫坐在三米外，笔记本电脑屏幕碎裂，键盘缝隙间渗出黑色机油。一根数据线仍连着她颈后的接口，另一端却没入地面，像是被这座活着的城寨吞噬。
林正英没有回答。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崩毁中的迷宫。
九龙城寨正在从内部解体。那些违章搭建的楼宇不再是单纯的建筑，而是显露出某种令人心悸的真容——墙体剥落处裸露出的不是砖石，而是仍在搏动的、覆盖着铁锈色鳞片的巨大腔壁；纵横交错的电缆如血管般抽搐，迸溅出蓝紫色的电火花；原本窗户的位置如今是一个个黑洞洞的窟窿，从中传出齿轮疯狂空转的噪音。
空气中弥漫着高压蒸汽和某种腥甜铁锈的气味。温度在急剧升高，地面烫得能烙熟鸡蛋。
“暂时。”林正英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金属在摩擦，“螺湮之主只是被逼回深渊裂隙，城寨是祂物质界的锚点…锚点正在崩塌。”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传来一连串爆炸声。一团巨大的蒸汽云冲天而起，其中隐约可见无数金属碎片和——一些难以分辨形态的有机组织。
“其他人呢？”小犹太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无力地坐倒。她的赛博义眼镜头碎裂，视野里满是蛛网般的裂痕和疯狂跳动的错误代码。
林正英沉默地指向左侧。
三十米外，一片相对空旷的“广场”——实则是几栋楼宇崩塌后形成的废墟——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人影。洪兴的马仔，东星的打手，o记的探员，赛博道士…在这场超越黑帮纷争、甚至超越人类理解的灾难面前，所有身份都失去了意义。他们还活着，大多带着轻重不一的伤，有些人身体出现了可怕的异变——金属肢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皮肤下凸起齿轮状的硬块。
陈浩南半跪在人群最前方，赤裸的上身布满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与机油混合着滴落，在灼热地面嗞嗞作响。他手中紧握着一把砍刀，刀身已经崩口，沾满粘稠的、散发着机油味的“血液”。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广场中央那个仍在缓缓蠕动的巨大坑洞——那里曾是螺湮之主突破现实维度的门户。
“包皮呢？”浩南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像是受伤野兽的咆哮，“谁看到包皮了？”
人群一阵沉默。只有废墟持续崩塌的轰鸣作为回答。
山鸡拖着一条扭曲变形的机械腿，一瘸一拐地靠近。他的罗盘义眼已经完全失灵，镜头一片浑浊，不时闪过杂乱的电火花。“刚才…刚才封印最后阶段，那怪物想缩回地底…包皮他…”山鸡的声音哽住了，这个一向玩世不恭的男人脸上第一次露出近乎崩溃的神情。
浩南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包皮怎么了？”
“他扑上去了！”山鸡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鬼东西张开它那该死的、全是齿轮的嘴想咬你！包皮他…他把自己塞进去了！他说…他说…”
浩南一把抓住山鸡的衣领：“他说什么？！”
山鸡闭上完好的那只眼睛，泪水混着脸上的油污滑落：“他说…‘同我话俾浩南知…我个脑入面粒螺丝系东星嘅阴谋！’”
时间仿佛凝固了。
浩南的手指一根根松开，踉跄着后退一步。脑中的…螺丝？东星的阴谋？
记忆碎片疯狂涌现——三个月前，包皮在那场与东星的冲突中头部重伤，差点没救回来。手术后，他后脑植入了一块特种合金板材和三颗生物相容性螺丝固定…是乌鸦介绍的瑞士专家…免费手术…
“啊啊啊啊啊——！”浩南仰天狂吼，声音撕心裂肺，压过了城寨崩塌的巨响。无尽的愤怒和悔恨几乎将他吞噬。
就在这时，那本已逐渐平息的坑洞猛地再次剧烈震动！
一道巨大的、由无数生锈齿轮和蠕动触手构成的阴影猛地从深渊中探出，发出震耳欲聋的蒸汽啸叫！它并没有完全突破封印，只是垂死挣扎般地伸出了一部分实体——一张由旋转锯齿和金属颚骨构成的、直径超过五米的巨口，口中喷涌着高温蒸汽和黑色的、粘稠的机油！
而就在那恐怖的巨口边缘，一只人手死死扒着一条冰冷的齿轮！是包皮！他大半个身子已经被吞没，只有头和一只手臂还露在外面，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却又有一种疯狂的决绝。
“浩南——！”包皮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声音被蒸汽的嘶鸣和齿轮的摩擦声几乎掩盖，“螺丝…追踪器…乌鸦…知一切…啊——！”
巨口猛地闭合。
令人牙酸的金属切割声和骨骼碎裂声响起。
鲜血和机油如同暴雨般泼洒而下。
包皮的手臂无力地垂下，随即被彻底吞入那片黑暗。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所有人都没能反应。
只有包皮临终前绝望的呼喊，还在灼热的空气中留下丝丝缕缕的回音。
“…知一切…”
浩南僵在原地，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色彩，只剩下那片泼洒在空中的、红与黑交织的血雨。
巨口心满意足地缩回深渊，坑洞再次恢复“平静”，只留下地面上大片粘稠的、混合着人体组织和机械碎片的污渍。
城寨的崩塌进入了新的阶段。更大的裂缝在地面蔓延，整片区域开始倾斜。
“走！”林正英的吼声惊醒了所有人。老道士不知何时已冲到人群前方，手中桃木剑指向一条尚未完全坍塌的狭窄通道，“所有人！立刻撤离！城寨要完全塌了！”
求生的本能压过了震惊与悲恸。幸存者们挣扎着爬起来，互相搀扶着，冲向那条唯一的生路。
浩南却像钉在原地一样，一动不动，目光死死盯着包皮消失的地方。
“南哥！”山鸡用力拉扯他，“走啊！”
浩南猛地甩开他，一步步走向那个坑洞，手中砍刀握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浩南！”林正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不是时候！你想让包皮白死吗？！”
浩南的脚步顿住了。他的身体在剧烈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扯着风箱，灼热的空气烧灼着他的肺叶。
最终，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近乎非人的低吼，猛地转身，跟着幸存者的洪流冲向通道。
逃亡之路如同穿越炼狱。头顶不断有燃烧的碎块坠落，脚下是颤动不止、随时可能彻底碎裂的地面。两侧的墙壁不再是 inert 的物质，而是扭曲、蠕动、渗出粘液和油污的活体器官。空气中充满了有毒的蒸汽和催人疯狂的低声呓语，那似乎是螺湮之主被暂时驱逐后留下的无尽怨毒。
林正英和小犹太断后。老道士不断掷出刻着符咒的U盘，它们在空气中爆开，形成短暂的蓝色能量屏障，勉强阻挡着从裂缝中伸出的、由生锈金属和腐烂血肉构成的触须。小犹太则用她仅存的黑客能力，干扰着周围疯狂运转的恶意机械，让它们暂时失灵。
当他们终于冲出最后一道扭曲的钢筋大门，重新呼吸到相对清新的、属于香港夜间的空气时，身后传来了最终极的崩毁之声。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头。
九龙城寨——这座存在了半个多世纪，象征着混乱、贫穷、顽强，也隐藏着最深黑暗的巨型迷宫——正在向内坍缩。楼宇如同被无形巨手捏碎的积木，成片倒下，激起遮天蔽日的尘埃。但在这尘埃之中，却没有正常的瓦砾碎片，而是蒸腾起巨大无比的、混杂着铁锈色和石油般漆黑色彩的云雾团。云雾中，隐约有无以名状的巨大轮廓在挣扎、哀嚎，最终随着城寨的物理结构一同沉入地底深处。
大地剧烈震动了几次，最终归于平静。
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冒着丝丝蒸汽和诡异蓝光的深坑，以及周围一圈狼藉的废墟。
寂静降临。只有远处传来的警笛和消防车声音，提醒着人们这里仍属于现实世界。
幸存者们或坐或躺，精疲力尽，大多带伤，沉浸在劫后余生和失去同伴的复杂情绪中。
陈浩南站在废墟边缘，背对着所有人，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林正英缓缓走到一片相对干净的残垣边，想要坐下调息。小犹太跟在他身后，脸上混合着疲惫和担忧。
“英叔，你的伤…”她轻声问道。
林正英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他缓缓坐下，动作有些迟缓。月光和远处闪烁的警灯照亮了他疲惫的脸庞。
就在这时，小犹太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睛惊恐地睁大。
“英…英叔…”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的…你的影子…”
林正英皱眉，顺着她的目光低头看向地面。
月光将他坐下的身影拉得很长。影子轮廓大致还是人形，但细节却骇人异常——影子的头部延伸出数根如同蒸汽管道般的扭曲凸起，肩膀和背部的位置布满了类似齿轮和活塞的硬朗阴影，还在极其缓慢地、如同呼吸般起伏运动着。影子的手臂部分，更是完全变成了某种多关节的机械触手的形态！
这绝非他正常的影子！
林正英猛地抬手，看向自己的手臂——肉眼看去，并无异常，还是那只熟悉的机械义肢。但他运转体内微薄的法力试图感知时，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滞涩和…异物感。仿佛有冰冷的、非人的齿轮在他经络中无声转动，有蒸汽在他血管里嘶鸣。
污染。
他立刻明白了。最后时刻，为了强行闭合裂隙，他将桃木剑插入螺湮之主的核心，承受了最直接的反冲。封印成功了，但那来自深渊的、工业与血肉混合的邪力，也有一丝侵入了他的身体。
或者说，侵入了他的“存在”。
他的影子，映照出了他内在正在发生的、不可逆的畸变。
老道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绝望的凝重。他缓缓握紧拳头，机械手指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就在这时，一阵极不和谐的、带着强烈复古电子蜂鸣音的旋律，突兀地打破了现场的死寂。
滴——滴滴滴——滴——滴——
声音来自废墟深处。
所有人都是一惊，紧张地望向声音来源。
陈浩南第一个行动起来，他几步冲上前，用砍刀拨开一堆还在冒烟的碎砖和扭曲金属。
下面埋着一台老旧的、外壳布满锈迹和凹痕的收音机。那种七八十年代香港最常见的款式，塑料外壳泛黄，调频旋钮都快脱落了。
但它却在正常工作。天线笔直地竖立着，电源指示灯散发着诡异的、如同血液般的暗红色光芒。扬声器格栅里持续传出那单调而执拗的电子蜂鸣音。
滴——滴滴滴——滴——滴——
“乜鬼东西？”山鸡凑过来，一脸警惕。
浩南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那台收音机。它出现得太诡异了，在这片刚刚经历过超凡毁灭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突兀和…不祥。
蜂鸣音突然停止了。
一阵细微的、仿佛无数齿轮和发条在内部转动的咔嗒声后，收音机的调频指针自己开始缓缓移动，划过根本不可能接收到信号的空白波段。
最终，指针停在了某个绝对不属于正常广播频段的位置。
沙沙沙…
扬声器里传出强烈的电流杂音。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
那绝非人类的声音。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机械合成音。它像是无数生锈齿轮相互摩擦、高压蒸汽强行通过狭窄管道、金属被极度扭曲时发出的哀鸣…所有这些声音强行组合成的、模拟人类语言的怪异腔调。
每一个音节都充满了非人的痛苦和冰冷的恶意。
【滋…系…统…重…启…】
【滋…锈…蚀…之…主…苏…醒…程…序…启…动…】
【滋…倒…计…时…开…始…】
【柒…佰…贰…拾…小…时…】
【滋…地…点…维…多…利…亚…港…深…水…区…】
【滋…所…有…材…料…备…齐…否…？】
【滋…所…有…螺…丝…拧…紧…否…？】
【滋…所…有…血…肉…祭…品…准…备…好…否…？】
声音到这里，突然发出一连串极其尖锐刺耳的、如同金属刮擦玻璃的高频噪音，让所有人都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噪音戛然而止。
收音机的电源指示灯熄灭了。指针无力地垂落。仿佛它从未启动过一样。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了废墟。
维多利亚港。深水区。七百二十小时。三十天。
材料？螺丝？血肉祭品？
每一个词都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意味。
陈浩南缓缓抬起头，目光从报废的收音机上移开，望向南方。越过残破的废墟，他似乎能看到那片灯火璀璨的维多利亚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远处一辆刚刚停下的、车身上贴着东星标志的黑色轿车上。
乌鸦的一个手下正惊慌失措地下车，看向彻底消失的城寨方向，似乎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浩南的眼睛里，所有的悲恸和迷茫消失了，只剩下冰冷彻骨的、如同淬火钢铁般的杀意。
他知道了。
东星。乌鸦。螺丝。追踪器。阴谋。
包皮的死。
还有…那个所谓的“锈蚀之主”。
他慢慢握紧了手中的砍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
林正英艰难地站起身，他那蒸汽朋克风格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扭曲而诡异。他看着浩南的背影，又望向维多利亚港的方向，苍老的脸上布满阴云。
小犹太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冷。城寨的毁灭并非结束，甚至不是终结的开始。
或许，仅仅是开始的终结。
遥远的维多利亚港的海面上，一轮冰冷的弦月倒映在水中，却被油污和工业废料染成了肮脏的、铁锈般的颜色。
倒计时，已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