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日头刚爬过树梢,试验田的水已经放满了,镜面似的田垄上,倒映着三人弯腰的影子。杨浩宇扛着秧苗往埂上走,竹筐里的稻苗带着护根土,沉甸甸地坠着肩头,压出道深红的勒痕。
“浩宇哥,这边的水放得正好!”赵刚卷着裤腿站在田里,泥水没到膝盖,手里的插秧绳绷得笔直,绳上每隔五寸系着个红布条,像串小旗子在水里飘,“按你说的株距,保准插得横平竖直!”
苏婉清提着个陶罐跟在后面,罐里是拌了生根粉的泥浆,黏糊糊的,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刚在张大爷家的石臼里捣的,”她把陶罐往埂上一放,弯腰拧开水壶盖,“王技术员说蘸点泥浆再栽,根须能更快扎进土里。”壶嘴的水珠滴在她手背上,顺着指缝滑进泥里,洇出个小圆点。
杨浩宇把秧苗往水里浸了浸,护根土遇水散成团软泥,裹着根须像团绿绒球。“去年没蘸泥浆,苗缓了十天才返青,”他捏着苗茎往泥里插,指尖没入水中时,惊起几尾小鱼,“今年有这法子,争取五天就让叶尖翘起来。”
张建军背着个木板凳走进田埂,凳面上画着标尺,是用来量插秧深度的。“我按王技术员说的,定在两寸深,”他把板凳往水里一放,凳腿没入泥中,露出的刻度刚好两寸,“插深了不发棵,插浅了怕被风吹倒,就按这记号来。”
赵刚早已耐不住,攥着秧苗往绳线边插,动作快得像小鸡啄米,插着插着就歪了,红布条旁边的苗歪歪扭扭,像条没睡直的蛇。“你慢点,”苏婉清走过去,把歪了的苗拔出来重插,指尖在泥里翻搅时,溅起的泥水打在裤腿上,“看这绳线,每株都得对准红布条,不然行距就乱了。”
赵刚吐了吐舌头,学着她的样子慢慢插:“这活比分苗还讲究,真是‘三分种七分管’。”他望着远处的村庄,李寡妇正背着竹筐往河边走,筐里装着刚洗的衣裳,“她咋往这边走?”
“河边的石头板平,好捶衣裳,”杨浩宇插着苗说,“昨天她来说,想让咱教她种稻子,说种玉米不如种水稻划算。”他往泥里摁了摁苗根,确保没漂起来,“等咱插完这亩地,就去她家看看,要是地块合适,匀点秧苗给她。”
苏婉清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加快了手里的活:“她家那两亩地在渠边,浇水方便,种咱的品种准行。”她的发梢垂在水面上,映出细碎的影子,像水草在水里摇。
日头爬到头顶时,田垄上已经插满了翠绿的秧苗,一行行,一列列,像给水田铺了块绿格子布。三人坐在埂上啃干粮,赵刚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苏婉清早上烙的葱花饼,还带着点余温。
“建军,你测的那组数据咋样?”杨浩宇咬着饼问,饼渣掉在衣襟上,被风吹得飘进田里,引来几只小虾米。
张建军翻开笔记本,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目前插下去的苗,成活率98%,比‘三江1号’高两个点。”他指着田中央的几株苗,“那是特意做的标记,不蘸泥浆的对照组,已经有三株漂起来了,看来生根粉真管用。”
苏婉清往水里撒了把碎饼,看着虾米争食:“王技术员说,等返青后要追次分蘖肥,用草木灰混着豆饼,比化肥后劲足。”她忽然指着田埂边,“你看,张大爷送午饭来了!”
张大爷提着个竹篮走过来,篮里的瓦罐冒着热气,是炖的土豆炖豆角,油星在汤面上闪着光。“刚从地里摘的新豆角,嫩得很,”他把瓦罐往埂上一放,“我看你们插的苗真齐整,比机插的还规矩,这功夫没白下。”
杨浩宇给张大爷递过筷子:“您尝尝婉清烙的饼,比供销社卖的还香。”他看着张大爷吃得香甜,忽然想起去年秋收时,也是这样在田埂上吃饭,张大爷喝多了米酒,拍着胸脯说“等你们的稻种推广了,我给你们立块碑”,惹得大伙直笑。
午后的阳光晒得水发烫,秧苗的叶片在水里舒展着,叶尖的水珠像碎钻,在光里闪得人睁不开眼。赵刚打着哈欠往埂上的树荫挪:“歇会儿吧,太阳太毒,苗也得缓口气。”
苏婉清没动,蹲在田边数着苗:“再插完这几行就歇,趁现在水热,根须扎得快。”她的额角渗着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
杨浩宇拿起秧苗,挨着她蹲下:“我陪你插。”两人的影子在水里叠在一起,像株并蒂的稻禾,根须紧紧缠在泥里。张建军举着画板在埂上画,笔尖在纸上沙沙响,把这一幕悄悄收进了画里。
风从水面吹过,秧苗的叶片“沙沙”地响,像是在说悄悄话。杨浩宇望着插满新绿的田垄,忽然觉得这田垄线就像日子的纹路,一行行,一步步,都浸在汗水里,藏着盼头。等秋天来的时候,这些新插的苗就会抽出穗,沉甸甸地压弯秸秆,把这田垄线,织成一片金黄的海。他低头看了看苏婉清沾着泥的指尖,又看了看水里晃动的绿影,心里忽然踏实得很——这日子,就像这插在泥里的苗,只要扎下根,就准能往高处长,结出满仓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