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黄土埋身骨未寒,梅香引梦到云端。
竹篱犹记牵衣语,剑冢空留旧锈瘢。
忽见故人含笑立,恍疑尘世隔重关。
此生长短皆闲事,只恋清风共往还。
一、蝶引
星历85年的秋分,竹院的星蓝花结了满枝籽荚,风一吹,“哗啦”作响,像串摇不散的铃。林骁躺在竹榻上,意识像浸在水里的棉絮,沉得提不起,却又轻飘飘地浮着。他看见只蓝凤蝶从窗缝钻进来,翅上的花纹闪着光,停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像片刚落的星蓝花瓣。
“约约……”他想抬手摸摸蝶翅,指尖却纹丝不动。蝶儿振了振翅,往院角飞去,他的目光竟跟着飘过去——看见梅树下站着个人,蓝布围裙,鬓角沾着面粉,正弯腰拾着落在地上的青梅,背影熟悉得让他心口发颤。
是苏约。
她转过身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像被月光熨过的锦缎,眼里的光比年轻时还亮。“骁哥,醒了?”她笑着走过来,手里还攥着颗青梅,果皮上的白霜沾着她的指尖,“等你半天了,梅酒该封坛了。”
林骁想说话,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棉絮。他看着她走到灶房,铜洒水壶“叮当”撞在缸沿上,水声“哗啦”漫出来,混着她哼的小曲——是那支他听了一辈子的《梅枝谣》,调子歪歪扭扭,却比任何仙乐都动听。
二、旧灶
灶房的火光亮得暖,苏约正往灶里添梅枝炭,火苗舔着锅底,把她的侧脸映得发红。锅里咕嘟着小米粥,粥香漫出来,裹着她发间的皂角香,像条温柔的绳,把林骁的魂往灶前牵。
“约约,我腿疼。”他忽然能说话了,声音却嫩得像孩童。苏约回头,手里还拿着锅铲,笑盈盈地走过来,蹲下身给他揉膝盖:“知道你贪凉,昨夜又踢被子了吧?”她的指尖带着灶膛的温度,揉得他膝盖发麻,却舒服得想叹气。
这场景太真了,真得让他恍惚——是星历40年的冬天?还是星历55年的梅雨?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每次腿疼,她都这样给他揉,嘴里嗔怪着,手上却轻得像怕碰碎了他。
“粥里放了梅干,你爱吃的。”苏约盛了碗粥递过来,粗瓷碗沿还留着她的指温。林骁接过碗,粥里的梅干沉在碗底,像颗小小的心。他舀了勺粥,烫得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这是他想念了无数个日夜的味道,酸里裹着甜,像他们走过的日子。
灶台上的青釉梅罐敞着口,里面的青梅酒泛着琥珀光。苏约拿起个陶瓮,往里面舀酒,酒液“咕嘟”落进瓮里,溅起细小的泡沫。“今年的酒要埋在梅树下,”她说,“等毅儿回来,让他带些去星港。”
林骁忽然想起,毅儿已经三年没回竹院了,星港的军务忙,他总说“爹,等打赢这仗就回”,可仗打完了,人却被更重的担子绊住了脚。他想告诉苏约,却看见她正对着瓮口笑,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咱儿子有出息了,像你。”
三、剑语
午后的阳光穿过竹篱,在院心织出张金色的网。林骁看见那把老剑斜斜插在石碾旁,剑鞘上的“守”字被阳光照得发亮,剑穗上的星蓝花结垂着,像在轻轻招手。
“你的老伙计,该擦擦了。”苏约递过来块棉布,布角绣着半朵梅花,是她没绣完的那块帕子。林骁接过布,手指抚过剑鞘上的浅痕——苏约用柴刀碰的那道,现在竟泛着温润的光,像块养熟了的玉。
拔剑时,“噌”的一声清越,剑身映出他的脸,竟没了那些深沟浅壑,鬓角的白发也黑了大半,像回到了黑渊战役那年,他刚把苏约从战俘营接出来,眼里的火还没被岁月磨平。
“当年你用它劈机甲舱门,我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苏约靠在梅树上笑,手里摘着青梅,指尖沾着青汁,“后来你用它给晚丫头削木剑,我又觉得,这剑比绣花针还温柔。”
林骁舞了套剑法,招式还是黑渊战场上的路数,却没了当年的戾气,剑风扫过星蓝花丛,花瓣簌簌落,像场蓝色的雨,落在苏约的围裙上,她也不躲,就笑着看他,眼里的光比剑尖还亮。
收剑时,他把剑递给苏约,她却不接,只是用棉布擦去剑身上的指纹:“剑是你的魂,得你自己守着。”她的指尖划过剑脊,像在与老伙计说悄悄话,“不过啊,以后不用它护着谁了,咱仨,都在一起了。”
四、归程
傍晚的霞光把竹院染成了金红色,梅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通往天边的路。苏约在石桌上摆了两副碗筷,碟子里是梅干扣肉,碗里是小米粥,都是他爱吃的。
“瑶丫头的小孙子,昨天寄了星港的糖来,”苏约往他碗里夹了块梅干,“说太爷爷爱吃甜的。那孩子,眼睛像晚丫头,性子像毅儿,透着股机灵劲儿。”
林骁嚼着梅干,甜得心里发涨。他知道,苏瑶的小孙子现在该上星舰学院了,说不定正握着操纵杆,像当年的毅儿,像当年的他,眼里燃着对星空的向往。
“他们都好好的,咱就放心了。”苏约给他斟上梅酒,酒液晃荡着,映出天上的晚霞,“竹院有他们照看着,梅树有人浇水,星蓝花有人撒种,咱啊,该歇着了。”
风穿过竹篱,带着星蓝花的香,掠过剑冢,掠过梅冢,像在催促。林骁握住苏约的手,她的手不再冰凉,暖得像灶膛里的梅枝炭,指关节也没了那些硬疙瘩,软得像块温玉。
“约约,走了。”他说。
“走了。”她笑着点头,指尖捏着颗青梅,青汁沾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像他们初遇那年,她递给他的第一颗野果。
霞光漫过竹院的青瓦,漫过石碾,漫过那方小小的梅冢和剑冢,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最后融在一起,像滴落在宣纸上的墨,晕成了片温柔的云。
巷口的张婆婆路过,看见竹院的门虚掩着,石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却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竹篱,“沙沙”地响,像谁在哼那支没调的《梅枝谣》,又像句轻轻的告别:
“莫念,莫念,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