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残雪消融映日斜,柴门轻掩落尘沙。
一生相伴成归梦,半世牵念化晚霞。
扶杖犹怜春信晚,牵衣更惜岁华赊。
莫言此去路迢迢,尚有同行到天涯。
林骁把最后一抔新土培在父亲坟前的柏树下时,指尖的冻疮又裂开了,血珠渗在冻土上,像朵倔强的小红花。柏树苗是母亲亲手选的,说“四季常青,看着踏实”,此刻被早春的风一吹,枝条轻轻摇晃,像父亲生前总爱摆弄的那盆文竹。
“阿骁,别累着。”母亲站在不远处,裹着件厚棉袄,领口的毛边磨得发亮。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却没掉泪,只是望着墓碑上父亲的名字,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那衣角上还沾着点灶灰,是前日给父亲烧纸钱时蹭的。
林骁直起身,捶了捶发酸的腰,冻土块顺着指缝往下掉。“娘,这土得踩实了,不然开春融雪,根会涝着。”他走到母亲身边,扶住她的胳膊,掌心触到她袖口下凸起的骨节,比年前又瘦了圈,像两段干枯的竹枝。
母亲点点头,目光却没离开墓碑:“你爹这辈子,就爱干净。坟头得收拾利索,别让野草乱长。”她忽然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个小团,“他年轻时总嫌我种菜太密,说‘得留着空,好让根透气’,你看这柏树,间距正好。”
林骁望着母亲的侧脸,夕阳把她的白发染成金红色,像落了层碎金。父亲走的那天很平静,清晨的霜还没化,他靠在母亲怀里,握着她的手,说“去给我熬碗粥”,等母亲端着粥回来,他已经闭了眼,嘴角还带着点笑,像只是睡着了。
“回去吧娘,风大。”林骁把母亲往怀里拢了拢,棉袄下的肩膀硌得他手心发疼。
母亲却摇摇头,从布包里掏出个布偶,是用父亲的旧蓝布衫缝的,眉眼是她用黑线绣的,歪歪扭扭,却透着股执拗。“这是你爹念叨了半辈子的‘平安符’,”她把布偶放在墓碑前,用石头压住,“年轻时我跟他拌嘴,赌气说不给缝,现在……补上了。”
林骁的喉头发紧。他记得小时候,父亲每次出远门,都要母亲缝个布偶带在身上,说“见物如见人”。有次母亲忘了,父亲走了三里地又折回来,红着脸说“没它睡不着”,被母亲笑了半辈子“老小孩”。
往回走时,母亲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路过村口的老井,她忽然停住脚,望着井台上的轱辘出神。“你爹年轻时能一口气绞三桶水,”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有次我崴了脚,他背着我,另一只手还拎着水桶,走得稳稳的。”
林骁蹲下身,想背她,被母亲推开了:“我还走得动。”她扶着井台的石栏,慢慢往下挪,“你看这石栏,被他磨得光溜溜的,都是他的手印子。”
井台上的石栏确实光滑,被岁月和无数次的触摸磨去了棱角,像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林骁想起前几日整理父亲的工具箱,在底层发现个铁皮盒,里面装着母亲年轻时掉的头发,用红绳捆着,旁边压着张纸条,是父亲的字迹:“青丝变白发,牵念不变。”
到家时,晚晴正蹲在灶前烧火,火光映得她脸颊通红。见他们进来,赶紧起身:“婶,林大哥,我炖了鸡汤,快趁热喝。”她往母亲手里塞了个暖炉,“我娘说这炉子揣着暖和,您试试。”
母亲接过暖炉,指尖触到晚晴的手,忽然握住了,像抓住根救命稻草:“丫头,谢谢你。”
晚晴的眼圈红了,往灶里添了块柴:“婶,您别这么说。林大哥说您爱吃糖包,我发了面,等会儿蒸上。”
晚饭时,母亲喝了小半碗鸡汤,吃了半个糖包。晚晴把糖包的糖汁往她碗里拨了拨,笑着说:“婶,多吃点,这糖是我娘新熬的,甜得很。”
母亲的嘴角牵了牵,忽然说:“你爹也爱吃甜的,却总说‘给你娘留着’,结果每次都偷偷舔糖渣,被我撞见了还嘴硬。”
林骁和晚晴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只是往母亲碗里夹菜。灶膛里的火“噼啪”响,映得墙上父母的合照泛着暖光——那是他们五十岁时拍的,父亲穿着新做的中山装,母亲梳着齐耳短发,两人的肩膀挨得紧紧的,笑得像个孩子。
夜里,林骁被隔壁的动静惊醒。他披衣过去,见母亲坐在炕沿,手里攥着父亲的枕头,正往上面缝布偶,线却总穿不进针眼,急得直抹泪。“我梦见你爹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冷,要我给他缝个布偶暖手。”
林骁走过去,帮她穿好线,看着她一针一线地缝,针脚歪歪扭扭,却异常用力。“娘,您睡会儿吧,天亮了我再给爹烧个布偶送去。”
母亲摇摇头,把脸贴在枕头上,那里还留着父亲的气息,淡淡的烟草味混着皂角香。“他怕黑,我得陪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年轻时他总说‘有你在,再黑的夜都不怕’,现在……我也得让他知道,我在呢。”
林骁坐在炕边,看着母亲渐渐睡去,手里还攥着没缝完的布偶。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她花白的发上洒下片银辉,像层温柔的纱。他忽然明白,母亲说的“修”,从来不是修补布偶,而是修补自己心里的缺口——父亲走了,她就把思念缝进布偶,把牵挂系在针脚,让那些无处安放的爱,有个落脚的地方。
第二日清晨,晚晴来送早饭,见母亲正坐在廊下晒父亲的旧衣裳,一件一件抖开,用手抚平褶皱,像在跟它们说话。“这件是他成亲时穿的,”她拿起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磨破了,我补了三次,他还舍不得扔。”
晚晴蹲在她身边,帮着叠衣裳:“婶,我娘说,人走了,念想不能走。这些衣裳留着,就像阿叔还在。”
母亲笑了,眼角的泪却掉了下来,砸在长衫的补丁上,洇开一小片湿痕。“是啊,他还在呢。”她望着院角的石磨,“你看那石磨,他昨天还帮我推了两圈,说‘豆子磨细点,你爱喝’。”
林骁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父亲从未离开。他在母亲的念叨里,在磨盘的转动里,在那件带着补丁的长衫里,在每一个被阳光晒暖的清晨里。而母亲要做的,就是守着这些念想,慢慢走,就像父亲还在身边,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把剩下的路走成相伴的模样。
傍晚时,母亲说想给父亲烧点纸钱。林骁和晚晴陪着她,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点了火。纸灰在风里打着旋,像只只白色的蝴蝶。母亲往火里扔了张纸条,是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的:“等我,一起走。”
火光映着她的脸,平静得像面湖水。林骁忽然懂得,所谓“一起走”,从来不是指同赴黄泉,而是指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牵挂,那些融在岁月里的相伴,会像这纸灰一样,跨越生死,缠绕成结,让两个相爱的人,无论身在何处,都像从未分开。
晚风吹过,老槐树的枝条轻轻摇晃,像在应和。林骁扶着母亲往回走,晚晴跟在旁边,手里拎着没烧完的纸钱。三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紧紧挨在一起,像幅被时光温柔包裹的画。
灶房里,鸡汤还温着,糖包的甜香漫出来,混着纸钱的烟火气,在屋里久久不散。林骁知道,母亲的路还长,但她不会孤单,因为父亲的爱,早已像这灶火,在她心里燃成了永不熄灭的暖,陪着她,慢慢走,等着那一句“一起走”的约定,在岁月的尽头,开出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