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陆晨换好总旗官服,准时踏入档案司的大门。
司内的气氛,与昨日已截然不同。
如果说之前只是无形的排挤与冰冷的距离,那么今天,这些目光则带上了实质性的重量——鄙夷、幸灾乐祸、避之不及,仿佛他周身缠绕着不祥的诅咒。
窃窃私语声在他经过时戛然而止,却又在他背后重新响起,如同毒蛇的嘶鸣。
他刚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一个身影便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挡住了他面前的光线。
是陈主管。
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附近几个竖起耳朵的人听清:
“陆总旗,真是好本事啊。”
他俯下身,双手撑在陆晨的桌案上,目光带着审视与恶意。
“这才来京城几天?就能惹上镇妖司执法队,还和六皇子扯上了关系……这等闯祸的本事,陈某真是自愧不如。”
他刻意加重了“闯祸”二字,语气中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
“你说,要是让上面知道,咱们档案司来了这么一位能人,会不会觉得咱们这儿……风水不太好?万一连累了司里其他兄弟的前程,陆总旗,你这心里,过意得去吗?”
这番话阴险至极,直接将陆晨个人可能带来的风险,扩大成了对整个档案司的威胁,意图挑起其他同僚对陆晨的集体排斥。
陆晨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表情,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茫然。
“陈主管言重了。昨夜之事纯属误会,执法队的兄弟已经查明。至于什么六皇子,陆某初来乍到,人微言轻,实在不知陈主管从何处听来的闲言碎语。”
他语气平和,将对方扣来的帽子轻轻推开,点出对方消息来源不靠谱。
陈主管碰了个软钉子,眼神更冷了几分,哼了一声:
“是不是闲言碎语,你心里清楚。我只是好心提醒你,档案司是个清静地方,容不下太多是非。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直起身,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了陆晨一眼,仿佛在看一个即将完蛋的家伙,这才转身离开。
陆晨看着他背影,目光微沉。陈主管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急切和恶毒。
接下来的几天,陆晨表现得比以往更加沉默,几乎将自己埋进了那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
他不再与任何人有眼神交流,对于明里暗里的嘲讽充耳不闻,只是机械地、一丝不苟地完成着分类、整理、归档的枯燥工作。
他仿佛真的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栽赃和同僚的排挤打掉了所有锐气,变得逆来顺受。
然而,在这层伪装之下,他的行动却在悄然进行。
他寻了个机会,再次“偶遇”了小李子,并借着请教一个无关紧要的归档问题的时机,状似无意地低声问道:“李文书,我初来乍到,听闻……咱们司里,或者说京城里,似乎对六皇子相关之事颇为忌讳?”
小李子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的卷宗差点掉在地上。
他惊慌地左右张望,确定无人注意,才拉着陆晨走到一个书架的死角,用带着哭腔的气音急促说道:“陆、陆大人!您可千万别再提这三个字了!那是禁忌!天大的禁忌!”
他咽了口唾沫,眼中充满了恐惧:“两年前,宫里出了巫蛊之案,牵扯极大,六皇子殿下被指涉案,龙颜震怒,当庭斥责,彻底失了圣心!原本依附他的势力树倒猢狲散,心腹重臣不是被贬黜流放,就是……就是莫名暴毙!现在谁沾上边谁倒霉!您可千万、千万不能再跟那边有任何瓜葛啊!”
从小李子那近乎崩溃的恐惧中,陆晨确认了两点。
一,六皇子的处境确实极度艰难,已是京城官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疫源头;
二,正因如此,这个失势的皇子及其残存的势力,或许才更需要,也更容易接纳像他这样的新鲜血液和外力。
风险巨大,但潜在的回报,也可能超乎想象。
他决定,不能再被动等待。
他开始有目的地调阅、整理那些被封存、标注为“废弃”或“待核”的,与数年前旧案,尤其是与军队调度、边镇事务、人员贬谪流动相关的卷宗。
这些卷宗大多内容枯燥,看似毫无价值。
然而,就在他翻阅一份记录某次边军后勤官员调动的普通名单时,指尖在卷宗末尾的空白处拂过,敏锐地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其他部分不同的纸张厚度和质感差异。
陆晨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如同处理其他废卷一般,将这份卷宗混入几本需要带回住处仔细核对的“待修补”文书之中。
深夜,小院内灯火如豆。
陆晨确认四周安全后,才将那份卷宗取出。
他没有急于动手,而是仔细检查了纸张的材质、装订的线头,确认没有附着任何预警或破坏性的禁制。
然后,他取出一根特制的、几乎不产生烟雾的细烛,点燃,将火焰控制在极小范围,小心翼翼地、均匀地烘烤着卷宗末页的空白处。
随着温度的细微变化,纸张的纤维深处,一行用特殊无色药水书写、平时绝难察觉的字迹,缓缓浮现出来:“城西,三石书局。询《南华经》注疏版。”
字迹清瘦有力,透着一股内敛的锋芒。
这果然是一个联络信号!来自六皇子残存势力的联络信号!
陆晨的心跳平稳,但眼神却锐利了几分。他没有立刻销毁这份卷宗,而是鬼使神差地,将目光投向了卷宗的封面。
在封面左下角,一个极其不起眼的位置,用最小号的工楷,写着归档整理者的签名及日期。那是一个他绝不可能认错的名字——
陈吏!
一瞬间,陆晨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陈吏!那个在南陵镇妖司武库前,看似行将就木、提醒他京城水深、最后又将周卫正那枚至关重要的黑色铁牌交给他的老吏!
他竟然在数年前,经手过与六皇子旧部相关的卷宗?
是巧合,还是……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安排的棋局?
陈吏和他合作,究竟是随手为之,还是早有预谋?
他在这盘涉及皇子、世家、镇妖司内部派系的复杂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自己得到这铁牌,来到档案司,发现羊皮卷,遭遇黑市栽赃,再到此刻发现陈吏的签名……这一切的线索,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他看着烛光下那行密语和陈吏的签名,眼神深邃如渊。
是依照密语去接触六皇子的势力,还是先按兵不动,全力查清陈吏的底细和目的?
就在他心念电转,权衡利弊之际——
“笃、笃、笃。”
院门外,传来了三声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紧接着,是小李子那熟悉,此刻却带着前所未有惊慌和紧张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陆、陆大人!不好了!司里刚传来命令,让您……让您立刻去一趟万灵阁!元老派的几位老大人……要、要亲自问您话!”
万灵阁!元老派!
陆晨瞳孔微缩。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